懷念李我|周樹佳為李我筆錄平生 細述整理《李我講古》二三事

撰文:來稿文章 天地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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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我寫一部回憶錄,那為李我叔整理《李我講古》,肯定是當中最重要的一章。
我稱李我做阿叔,其實我們非親非故,雖然自2002年起,我已為他筆錄生平舊事,但一直身份曖眛:徒弟不是、打雜不是、記者不是、契仔不是、秘書不是,Fans也不是;然而十多年來,總斷斷續續在他身邊出出入入。有一次我到頤養院探阿叔,姑娘問我是佢邊位?我竟不識回應,因之前真係未試過畀人咁問,誰知阿叔隨口而出:「阿佳是我出書的助理!」正,阿叔開金口,小弟的名份終於有著落。
文:周樹佳

李我叔大我四十二年,他成名於1946年,在他紅到發紫,每日十二時半全省港澳只得佢一把聲的時候,家父家母還當少年。

我很小年紀已知有李我此人,因家母每日早上十一時半必聽蕭湘在商台的節目。嘩!一人扮N把聲?好過癮也!詢之於家母,原來是李我的太太,也是李我的徒弟,咁李我即係邊個?因當年太細,冇興趣再追問了,只知係名人。

日後我知李我,還有來自兩條途徑,一是李我在大台曾參演香港八一至八六;其次是讀書時因常逛諸如復興、實用、廟街新泉記等二手書鋪,間中會見到一些薄薄的小說本,賣到好貴,其封面設計是非常的「四五十年代」,而上面又印了什麼風行電台講述、文藝小說之類的字,一睇即知係老廣州古董,至於作者,赫赫大名,就是李我。

回說跟李我叔結緣,全賴次文化堂彭志銘的引薦。當時我為次文化堂寫了一兩本掌故書仔,同時又在《東周刊》開了個掌故專欄,算是在文字江湖中有了幾步腳印。有一日,彭志銘突然找我,說朋友劉天賜先生想找人幫李我做訪問及整理自傳(即係做抄寫),問我可有意應徵?

當時我一聽李我二字,好記得自己的反應,就係由心裡面笑咗出來,除咗爽快答應,記得仲好似講咗一句「貼錢都做」。

富豪飯堂的一場飯局

我第一次見阿叔是在灣仔那間著名的富豪飯堂,同枱還有天地圖書的陳老闆、劉天賜先生和顏純鈎先生(時任天地圖書總編輯),而食食吓飯仲多咗個過枱同阿叔打招呼的黃霑先生。

那次小弟的所謂應徵,看來只不過是循例過過河而矣,似乎早已內定,因阿叔當時都冇乜問我嘢!他當日對我的印象如何?實在無從得知,我事後亦沒有去問,然而阿叔又給了我何印象呢?就係聞名如見面,是一位好紳士的老叔父——談吐溫文、衣著光鮮,手指戴了一隻好搶眼的碧玉戒子,咦!他的白裇衫袖口原來還細細的繡了英文李我兩字,真講究!

同熒幕上的李我相比,那時的阿叔臉龐較飽滿,雖明顯老了,但反而好睇;而他說話的鏗鏘有力,咬字清晰則一如記憶之中,不失播音奇才大宗師的風範。他開口成章,話中總有說不完的掌故軼事,句句都聽到小子眉飛色舞,恨不得馬上攞紙攞筆出來,即場開工,那怕饞相失禮街坊。

李我家在灣仔的日子

所謂打鐵趁熱,如是者跟阿叔飯聚後一星期,我便開始工作,地點是灣仔的東苑酒家(當年是在大有商場內),時間是下午二時。乜解要揀下午二時?皆因是下午茶時段也,東苑地近阿叔居所,他和蕭湘姨每日都習慣到此嘆一盅兩件,而老人家邊食邊講,我邊聽邊抄,偶爾搭幾句嘴,問清楚一些細節,就成為我倆日後的工作模式,係非常的自然,也非常的簡單。

為了筆錄阿叔的人生,賜官劉天賜先生曾提示我,要我問多一些廣府舊料,是關阿叔在廣州住咗好多年,又曾經下鄉四處表演,他是三四十年代廣府文化最有力的目擊證人,適時在世的耆宿已經唔多,同齡懂得寫作的文化人就更少,難得阿叔依然耳聰目明、口齒伶俐、思路清晰,真係不大問特問還待何時?

李我講古(一) ——我的患難與璀璨 | 李我、周樹佳| 天地圖書(2003)

在茶樓做訪問,我們一個星期大約見面兩三次,每次圍繞一個題目,一般是由阿叔發板,佢講乜,我記乜,如此談談食食到五時,阿叔埋單,我就停筆收工。也許讀者會問,乜咁快收工,唔坐耐些?大家有所不知,五時係東苑的落場時間,樓面伙計要休息,熄晒燈,所以唔走唔得。

同阿叔做訪問其實好爽,因為他的記憶力超強,乜人乜名乜路乜地方乜關係乜籍貫,甚至個字乜寫法,全部都記得一清二楚,就算要腦海搜索,大都幾十秒就完事,唔使自己回家查證補充。在訪問中(我覺得有時甚至近似盤問),由於阿叔都能巨細無遺的說出事情經過,所以我從來都沒有懷疑其真實程度,只全心的去記錄他的用字和語氣,希望書中能盡量散發他的磁場,讓人一讀,即如見其人聞其聲感其情。

阿叔說話非常謹慎

多年來,我都強烈感受到阿叔說話是非常的小心謹慎,因為以他的輩份和江湖地位,對一些人的聲名優劣,真係有一鎚定音的能力。但許多時他為了給我這個後輩解釋前因後果,也會私下告訴我一些驚人醜聞,只是他會再三告誡我,說那些事是只可知,不能寫,因為做人要留一點口德,這馬上讓我想起他掛在商台𨋢口的一對對聯:「話到口中留幾句,理從是處讓三分」。

不過,阿叔也曾罕有地指名道姓,公開數落一些人的不是,這讓我聯想到那是否咎由自取的應得,也許當事人一直毫無悔意,還諸多掩飾,這才惹得李我叔的不吐不快!

李我講古系列作 | 李我、周樹佳| 天地圖書(照片由天地圖書提供)

如是者開工月餘,我逐漸摸清了阿叔的起居習慣,原來他是典型的臨天光才睡,過午才起床的三點不露(面)型。他是個文人,平日愛作詩寫字,但是卻要在半夜才有靈感,是故愈夜,他才愈精神愈有勁,好似貓一樣。我曾問蕭湘姨那阿叔要不要食煙飲酒以長文思,她卻笑說,阿叔畢生不沾煙酒,也不喝咖啡奶茶,反而半夜三更會飲冰水、汽水(忌廉),再加上一餐宵夜。

李我養生妙法

其實個個星期同枱食飯,我也有留意阿叔的飲食嚐好。阿叔駐顏有術,人人皆知,但若依坊間的健康忠告,那他就絕對是個顛覆經典:捱通宵、飲生冷嘢、愛鹹食炸食乾炒牛河,加辣醬更妙,而平日絕不做運動。也是由於有這番觀察,我在第三集《李我講古之浮生拾翠》中起了個題目「修福長壽」,要他講講養生妙法,以為有乜秘密心得,誰知他卻講了三段救人一命勝做七級浮屠的精彩往事,當中更有啲juicy情節,真的大出意外!

阿叔和蕭湘姨擁躉多,雖豹隱多年,二人上茶樓,間唔中仍會引來少少哄動,故為免妨礙訪問,我雖悟到有「三點不露」的潛規則,但我還是會如常二時到座,好先揀個較靜的角落位(人客多,要爭位),洗好晒茶杯碗筷,開埋壺鐵觀音,以待二人到來。

如是者,由2002年至2013年的十一年間,我便跟隨阿叔斷斷續續的飲茶寫稿。期間東苑三易其址,期間阿叔入過醫院做了腦部手術,期間幾位阿叔的好友或後輩如林飛(早年廣州的娛樂記者)、盧軾(鑪峯樂苑創辦人)、葉紹德(粵劇編劇家)、羅君左(香港八幾的演員,角色叫斌仔。)及徒弟鍾偉明(播音皇帝)等都仙遊去了,阿叔在書中都有發文追思,這回阿叔福壽全歸,我這個「關門助理」也只得權作陪襯,寫點追憶文字,以留民間。

《李我講古》共分五集,於我而言,不單賺了點稿費,也是我偷師賺來無價學問的踏板。我除了偷師李我叔的老廣州、老香港冷知識,還有更寶貴的,就是他這個上一代頂尖文化人的待人處世態度,這若非自己有幸長期白吃聽講,作近距離的觀察,何能輕易領略而受用一生?如此機會,幾生修來,真係貼錢都要做!

(標題由編輯撰寫,原題:談談當年合著《李我講古》的一二。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作者簡介|周樹佳,民俗記者,香港史地掌故研究者。浸會大學中文系學士、中文大學新聞及傳播學院文學碩士。工聯會、青年協會、長春社民俗文化課程導師。公開大學專業廟宇管理證書課程導師。著有《香港民間風土記憶(一)、(二)、(三)及(四)》、《李我講古(一)至(五)》和《香港名穴掌故鈎沉》等二十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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