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歧視人的人的懺情書

撰文:邵家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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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是1991年的事了,我曾經在男童院當實習社工。是的,是男童院…當中有「暴力行為、有參與黑社會活動、有吸毒習慣、有性濫交」的年輕人,程度應該比群育學校更嚴重…我面對最大的挑戰,不是院童的尋釁滋事,而是院童的「合作」…誰沒有錯?誰沒有惹過禍?在偏見、偏見面前,你我都是同道。我猜想在不久將來,會有不少來自群育學校的師生分享,告訴你「標籤只應用在罐子上,而不是在人身上」。
邵家臻
(余俊亮攝)

你說,群育學校的學生,有暴力行為、有參與黑社會活動、有吸毒習慣、有性濫交、有較大可能與區內不良分子和黑社會結聚,所以群育學校的新校選址並不適宜在你負責的學校附近;並以一個「為他們好的角度」,建議群育學校學生只宜安置在一個遠離人口密集和避免引誘的環境。

後來你回覆傳媒查詢時,可能是氣急敗壞,更說了你話係咪擺咗個炸彈喺……我唔知邊個傷」和「老實講,如果佢係正經返學,唔使去群育學校啦!」之類的說話來⋯⋯難怪有立法會議員張超雄、藝人黃秋生、教協、進步教師同盟、社工總工會紛紛要立刻回應你的妄語,認為你公然提倡「教育隔離政策」,見識之狹隘,枉為一校之長和教育政策評論人,「你是辦教育嗎?」

促收回歧視言論 願當你的「懺悔嘉賓」​

都說歧視人的人最易揭露了自身的盲點和虛偽。你歧視人家在先,並出信立法會教育事務委員會,反對在你校附近遷建重置特殊學校,結果受到口誅筆伐,固然與人無尤。你趕快道歉,收回歧視言論,然後自掏銀包辦一場反歧視教育研討會,以自身的錯誤示範,敬告全港市民,「Not in my backyard」的思維真是要不得。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燃燒自己,照亮別人,將壞事變好事,都算是你的一場功德。

我之可以按捺得住沒有對你破口大罵,甚至願意做你「懺悔嘉賓」,因為我也曾經無知、曾經做錯、曾經成為「歧見的共謀」而不自知。所以,今天,我對你的,準確的說,不是同情心,而是同理心。

Cesare Lombroso其中一本著作: Criminal Man(網絡圖片)

男童院內不見「天生犯罪狂」

應該是1991年的事了,我曾經在男童院當實習社工。是的,是男童院,是因犯事而被判入院舍生活的那一種。當中有「暴力行為、有參與黑社會活動、有吸毒習慣、有性濫交」的年輕人,程度應該比群育學校更嚴重。

在得悉要在男童院實習的一刻,我心事重重,忐忑不安。跟你一樣,以為他們個個兇神惡煞,面目可憎:長耳、厚嘴唇、左右面頰不對稱、高鼻、笑起來會露出獠牙,是19世紀初意大利犯罪學之父Cesare Lombroso所講的「天生犯罪狂」(The Born Criminal)的那模樣。他們是種未進化的人類,或是特有的人類類型。

既然要入「地獄」,於是我逼令自己要趕快完成兩件事:一,買件恤衫,熨條西褲,以「亞Sir」的姿態出現,希望借「制服」的威勢,鎮住小鬼;二,請教師傅,學習擒拿手和凌波微步,遇事時可以傍身,也可以速逃。結果當然是一番徒勞。院童雖不至是青靚白淨、人見人愛,但雙眼沒有凶光、口裏也找不到獠牙,他們也不是終日想如何教壞他人。聽聞他們的凶光和獠牙,由被捕、上court、覊留、取報告、被判罪、入院等一連串司法程序,早已褪色,剩下的只是規規矩矩,希望可以「有探期」見屋企人和早日離開院舍

一個院童 一個故事 

我面對最大的挑戰,不是院童的尋釁滋事,而是院童的「合作」。資淺的輔導員以為輔導之難,難在如何展開對話,如何克服種種testing out behaviours等等;資深的輔導員才明白,真正輔導之難,是難得如何聆聽疼痛和分擔眼淚──社工是個負重的器皿,盛載苦難、荒謬、黝黑和人性,而聆聽就是盛載不可或缺的部分

院童甲來到乒乓波枱前面,我預備扭盡六壬,查根問底,想評估小小年紀的他,持械傷人的原因和經過,以及事後反思。奈何他不忌諱、不靦腆,將身世如數家珍,像是述說着別人的故事:老爸早逝,老媽是長期病患者,家姐在家「接客」謀生,於是他自少就被趕出家門,在街上蹓躂,要家姐每天「在家工作」之後,才可回家食飯、睡覺。結果功課追不上,索性無心上學;又結果在街上與其被人欺負,不如欺負別人。一日復一日,一年復一年,他是屯門屋邨小頭目,以好勇鬥狠打出名堂⋯⋯欠債是要還的,到頭來還要連本帶利地還,別人幫不上忙、替不了身,只能自己還。結果,有一天,他打得性起,持械傷人,被捕被控被判罰入男童院半年。

多名現任和前任的群育學校校長出席記者會親身說法,回應蔡國光早前在致立法會信件中對群育學校學生的批評。(何敬淘攝)

「好人」不一定「好事」 「壞人」不一定「壞事」

如此故事,現在說來,輕描淡寫;當時聽到,難以下嚥。原來聆聽他人之痛苦,超出自己的承載能力,腦海會一片空白,不能言語,唯有叫停輔導。沒錯,不是對方「十問九唔應」,或搬弄「語言偽術」,破壞輔導,而是我力有不逮,以為要裝備「講的能力」,反而忽略了更重要的「聽的能力」,結果在不知如何是好的窘態下,我叫停了輔導。

我知這是錯誤示範。我就是如此這般從錯誤中走過來的「受過傷的治療者」(Wounded Healer)。在此之後,對於在日常用語中,「好人」常常與「好事」、「壞人」常常與「壞事」並稱,習慣地稱作「好人好事」和「壞人壞事」,我都滿有保留。其實好人跟好事和壞人跟壞事,都是有區別的。好事壞事可以用社會倫理標準來判斷,好事壞事與否跟是不是「好人」和「壞人」並沒有必然關係。在過年過節政府號召做「好人好事」,或提防「壞人壞事」的時候,「好人」常常成為一個意義含糊的政治用語。

(余俊亮攝)

「聆聽之難」 不以己度人 不selective hearing

另外的學習,是關於「聆聽之難」的。輔導跟平常的聊天有所不同。聊天式聆聽是種「以我為準」的selective hearing

對方所說的內容與我們本身的經驗相似,所以心有戚戚焉,以為已經「明白」對方的處境。這種「明白」其實是以自己的尺度,量度對方。跟我們差不多的,就「明白」;跟我們有所不同的,就不合常理、邏輯、「離地」和不明白

可是,這種聊天式聆聽會讓當事人在既有的痛苦上,還有感受某種「不被看見」、「不被聆聽」的煎熬。輔導的聆聽,是聽到對方的獨特性,而不是相似性,此謂「聆聽之難」。「快樂」有其外向的特性,事先張揚、肆意散放、傳染他人,但「痛苦」不同,它內向得多。它像漩渦,使當事人一時身陷幽暗、一時又隔着高牆,叫人就算近在咫尺,也不知就裡、不知所措。聆聽者既要聆聽痛苦,又要保持清醒;既要處理自己齷齪的感覺,又要令自己免被捲入未知的黑暗之中

誰沒有錯?誰沒有惹過禍?在偏見、偏見面前,你我都是同道。我猜想在不久將來,會有不少來自群育學校的師生分享,告訴你「標籤只應用在罐子上,而不是在人身上。」(Labels Are For Cans, Not For People)。唯願你能好好珍惜此學習機會,展示「辦教育」與「扮教育」的真正分別。

真的,若有天真是搞「反歧見教育研討會」,分享你的懺情書,別忘告訴我,我自當出席。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