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ng Old.來稿】跨代共處,生命互相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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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突如其來的警號,是轉捩點。為照顧媽媽,我開始踏進一個陌生的領域,起點是老邁的身體——一個看似熟悉卻是我們的教育和接收的知識以外、伸手不及的黑洞。而對於媽媽,「衰老」的事實突然眼巴巴地放在跟前,她難以接受卻又不得不去面對。她滿腹疑慮,對未來充滿擔憂;她知道要依賴我們,但又怕成為負累。我們盡量安撫她,其實也是見步行步。
谷淑美
對於媽媽,「衰老」的事實突然眼巴巴地放在跟前,她難以接受卻又不得不去面對。我們盡量安撫她,其實也是見步行步。

文:谷淑美

「我存在……我擁有身體、思想和情感。我存在於具體的空間,也在歷史中佔著一個位置,無論多麼卑微 。但請別將我等同於任何的這一切。我存在於這世界、但並不屬於它。我不是萬物中的一個物件。」
Bas C. van Fraassen.(作者翻譯)

時間的巨輪不停地往前轉動,一代過後又一代。我們屬戰後嬰兒潮一代,家中父母大多都已翻過八、九十個人生年頭了。

社會上,時間被井然有序地區分成不同的位置。從幼年到靑年成長,發亮發光,再到中年為事業打拼,中間像有一條線,將一個個或傳奇、或平凡的人生故事鋪開。那名為老年的時間,明明相連卻斷裂又像在眾人視線中隱沒。我們以為知曉它的存在,卻其實無法把它好好安放。

病,突如其來的警號,是轉捩點。為照顧媽媽,我開始踏進一個陌生的領域,起點是老邁的身體——一個看似熟悉卻是我們的教育和接收的知識以外、伸手不及的黑洞。而對於媽媽,「衰老」的事實突然眼巴巴地放在跟前,她難以接受卻又不得不去面對。她滿腹疑慮,對未來充滿擔憂;她知道要依賴我們,但又怕成為負累。我們盡量安撫她,其實也是見步行步。

我們努力填補醫療知識的空白;同樣重要的改變,是生活頓然失去方向感。我們探索家門以外的社區資源,試圖為媽媽重建生活,結果是繞了一圈,又回到原點。但也因著媽媽的緣故,我們才有機會踏足那些在社會隱蔽了的角落。

我帶媽媽到長者中心。(作者提供圖片)

找到一所長者中心,就在媽媽的居所鄰近,她也許沒推搪不去的藉口。她怕成為負擔,我便如常編織快樂謊言,說我在大學工作,要到長者中心做研究,請她相伴。儘管似是而非,但媽媽聽來應會釋懷一點。事實上,跟她一起的時光,不正也是她在陪伴我的生命嗎?所謂謊話,原來比真話更真。

長者中心的老友記,可以健步、亦頗為健談,也有些喜歡安安靜靜獨來獨往。我與他們言笑甚歡,想著幫媽媽建立屬於她的社交圈子。我經常陪伴在側,偶爾躲在一旁偷看他們,像母親看著女兒。

我漸漸發現,記憶可是一把雙面刃。混在陌生人群中,沒有過去的包袱,輕易言笑晏晏。但時間久了,沒有共同過去為基礎的相處,又像被掏空記憶的魂體,無可繫綰。我更注意到,我家的這個寶寶,懂得禮貌卻不善社交,又自覺記憶力衰退和語帶口音,故此總是與別人保持距離。我猛然醒覺,這距離原來一直都存在於她和社會之間 。

一天,我倆站在長者中心門外,馬路上汽車的引擎一如平日發出隆隆巨響,媽媽突然茫然發覺,怎麼眼前的景物這麼近,聲音卻那麼遠。我用手掩蓋耳朵,試圖模擬媽媽那聲音微弱的世界——這會不會就是恍如在夢中的感覺?我不得而知。媽媽的聽力衰退,又再拉遠了她和其他陌生人的距離。

試圖模擬媽媽那聲音微弱的世界——這會不會就是恍如在夢中的感覺?我不得而知。媽媽的聽力衰退,又再拉遠了她和其他陌生人的距離。

由於這段心理距離,媽媽推搪不再去中心。幾經轉折,我漸漸明白,媽媽的情感始終寄託在我們身上,與家人的連繫是她最終的歸處。

爸爸過身後,媽媽獨居,妹妹住在鄰近,我們一家人以不同方式保持聯繫。這無疑是現代社會的家庭寫照。媽媽患病後,我每天或隔天探望她,又透過網路攝錄機和電話了解她的情況。我滿以為這連繫已足夠緊密。但偶爾在星期天沒有致電,原來她整天都在等待。老人家的心事,往往都埋藏在無言等待中。

媽媽和孫女,媽媽的情感始終寄託在我們身上,與家人的連繫是她最終的歸處。

誰會為他們打開
那藏在樟木櫳內的
昨日的夢
經過卻不曾目睹
目睹卻不曾看見
看見卻不曾靠近
靠近卻沒有言語

患病初期有好一段時間,媽媽常面有憂愁,心事重重,又會說花錢在老人家身上是浪費。我慣常跟她說些人生道理,試圖改變她的想法,其實還不如輕鬆說說笑可以帶來更多能量。這是一位中醫給媽媽和我開的「藥方」。

藥方治病,但究竟患上什麼病呢?老年,真的是時光隧道裡,那在另一端照明不及的灰暗角落嗎?我忐忑不安,也不禁為自己的未來擔憂。我照顧媽媽,靠近著她,不知不覺間跨越了不同的時間;我於是體會到,是老年和青年共處,才會產生互相映照的生命力。這本是生命循環,亦正是「家」的真諦。長者中心裡的歡樂,也是源於年輕職員的心思和工作。所以後來我仍然喜歡過時過節帶媽媽到那裡沾沾熱鬧的氣氛。我也經常在區內遇見那些老友記——從中心回家,在路上走過,坐下來閒著。我總會駐足凝目,在他們身上,除了有媽媽的身影,更有自己未來的影子。

我又特地參觀高錕教授的畫展。高教授是舉世知名的科學家,被譽為「光纖之父」。年前,他患上腦退化症,在訪問中他向身旁的太太輕聲問:「『光纖之父』是什麼?」要如何解釋?但又何需解釋?成就、身分、記憶,一切隨風而逝。

即便如此,在教授的感知世界裡,依然有喜、怒、哀、樂。從忘記怎樣拿起一支筆、和不懂得如何移動畫筆,到能夠在畫布上繪寫影像,學習畫畫以後,他尋回失去了的歡樂,人變得開懷。這是藝術治療,其實更是愛的治療。看著教授的畫,我隱約聽見一個小孩在呼喚,一顆顫動的初心。

「是他們不再記起了,還是我們遺忘得更多?」
將媽媽騙去上親子畫班。她生平第一次拿起畫筆,竟然氣定神閑,渾然忘我。

我又將媽媽騙去上親子畫班。她生平第一次拿起畫筆,竟然氣定神閑,渾然忘我。我看著她完成的畫作,不禁驚訝人類的大腦裡究竟藏了個多大的黑盒子?

 

【編按:本文節錄自谷淑美即將出版的攝影書《流光.時黑》。】

(本文為投稿,稿件可電郵至iwanttovoice@hk01.com;圖片由作者提供,文章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