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來稿】頸鍊.鍊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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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張依璇

2080年,全球資源已消耗殆盡,水塘乾涸如沙漠、沙漠曝煞如荒跡,資源的減量與人口數的暴增呈現一個幾近45度角的顫惶趨勢圖,毀傷的世界把各個國家總領階級的官員嘴角彎成更詭譎的45度角微笑。即使在富產遼繞的台灣也不可倖免。2081年序幕才剛拉開,一條憲法的發布在未經任何合法程序下於各大媒體管道播送,舉凡電視、網路、廣播都將此一法條以沉陰、暉鈍、卻又清晰油滑的變聲人音向全體國民宣告。

省、直轄市、縣、市、市轄區、鄉、民族鄉、鎮設立人民代表大會與人民恪守此一法條——凡擁有台灣國籍之任何年齡都須配戴一條偵測人體情緒及內分泌產生波動之頸鍊,若有任何人被檢測出不符規定標準之人體反映,需無異議交由政府核可之養護機構接受治療,直至康復。

2095.8.14,一如往常酷熱噁乾的氣候。

暴動、反抗、以下對上的怒火抗辯已在法條頒布後十年消失的煙灰飛散,一方面是因為物資的匱乏使人連生理基本需求都無法滿足,另一方面,上層金字塔的權力使人民的對抗失敗如被大腳踩餒的小螞蟻,墮失的靈魂與肉體被拉惶進政府規定的「養護機構」。土地的焦黃如同人民瘦乾的紫黃面皮,沒人從養護機構出來過。棠倩就在這混愕的世界,誕生。

「所以,以前的人打開水龍頭這種東西就有水了?」「恩」棠倩的媽媽葛鳳正無力顙氣地拽著桶子敷衍回復著棠倩,兩人隨著人群如豔陽下的泥鰍蠕行等著舀井水。站在紅烈的大太陽下,棠倩煩躁的抹擦脖上的汗水,有稜的頸鍊在脖子上一鬆一貼,像個紅指甲,抓的人心癢癢。好不容易等到棠倩一家舀水,桶子裡的液體髒渾噁臭,乾淨的水質已是中下層人等無權擁有的奢侈品。

才剛到家,隔壁的鄰居─洪亮瑾正被養護機構的工作人員強橫架上貼滿黑絨布的廂型車。「再給我一次機會!拜託你們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不會再憂鬱了,我會當個謹守本分的人民,求你們拜託!」亮瑾在與工作人員拉扯中絕望委心卻仍有力的嗚噎哭求著,彷彿她僅存的力氣都放在這句話上,排氣管的白烟隨著亮瑾的哀哭聲漸行漸遠,葛鳳早在箱型車離開前就已把棠倩匆惶拉進家門,但棠倩仍好奇地從門縫竊看著這慘不人賭的情況,這狀況已是這個月的第四次。2114.8.14 棠倩的生日禮物是一顆難能可貴蘋果,原本棠倩以為這蘋果是她唯一的18歲生日禮,沒想到真正的「驚喜」還在這日悄悄猥動著。

清瑩的暮色把正在後院外頭撿柴燒的棠倩照的影影綽綽,突然一串人影暴跑出來,領頭的把棠倩的嘴壓牢壓實,其他人魚貫冷靜的協助將她拉進一個比這夜色更黑更黯更痛絕無底的瘡疤最下層,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棠倩連求救的機會都沒能得到。

「我們這樣做真的不會怎樣吧?」一群人中總是有個較膽小懦弱的先開口。「吵什麼?你們在擔心什麼?」領頭的卻不如電視劇裡的壞人凶神惡煞的模樣,梳整的鬢角沒因剛棠倩的攪鬧凌亂一些,面皮算為中上,鼻是鼻眼是眼,只因額頭墳起的眉毛逼人不敢直視,楊峻輕撫著脖上的頸鍊,彷彿是在輕撫一陣刺眼的風沙,沙子都已纂在他手心。「你忘了這個能打開?」楊峻輕聲的提醒卻驚醒所有人,大家都匆忙把頸鍊取下,除了棠倩。

棠倩驚恐之餘還參和著一些煌惑,因為從出生或懂事以來,這頸鍊除了因長大而改變的脖圍申請更換過幾次以外,並沒能也不被允許拿下過,小時候因不懂事曾因吵著要拿下頸鍊而惹來家人一頓嚴厲的責罵,之後便也無想拿下的想法了。「膠帶貼她嘴,其他人壓住她」楊峻冷唆漠靜的命令讓所有人都動了起來,棠倩嗚噎的哭求聲被膠帶封進嘴裡疼在心裡,她的雙腳被強迫打開彎成詭異的45度角,痛徹心扉的撕裂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淚珠子擴染滴落的串串血滴,鮮血的顫紅顯得分明鮮煥,那晚的清瑩的夜光緩緩黯冷,棠倩的十八歲生日在那晚的集體強暴,結束。

「妳冷靜一點,頸鍊會偵測到的冷靜一點!」這是葛鳳擔心踱步一整晚終於在黎明看到頭髮雜亂眼神渙散卻又幾近崩潰的棠倩說的第一句話。棠倩的泛黃的白洋裝邊角沾染了鮮甜的噁紅,像原本鮮麗的紅玫瑰乾燥後如癌症末期的深褐色。「媽,頸鍊能打開嗎?」棠倩吞又吐得緩問這句話,話尾的問號還未落下,一巴掌先掌醒全家人。「我說過不能說這句話,不能問頸鍊的事,妳消失了一整晚讓我擔心得要命,現在又說這種話,你知道要是有人聽到去通風報信,妳會……」

臉上還印著紅燙掌印的棠倩,厲哭打破黎明,打破原本的寧靜。暴風雨還未到,家中卻已紊亂錯雜。

「他們是上面的人,上面的小孩,頸鍊只是戴著好看也讓上頭好辦事,但我們不是,我們會受頸鍊的限制,只要你不管生理還是心理的部分出現任何損傷或波動到了一定的程度,療養院就會把妳帶去他們的中心,帶去那等於被判死刑啊棠倩,沒有人從那出來過,我知道遇到這事很痛很痛,但一定要學著控制,學著控制自己情緒,學著……」後面的話棠倩沒聽清楚也無能聽入耳,知道與做到是兩回事,她知道發生了這種不堪入目的事情不能讓別人理解,甚至得強迫自己不讓腦海不斷重播那晚楊峻輕手輕巧脫下頸鍊的模樣,不讓自己因那晚夜光特別黯漠感到痛疼心碎。但,她做不到。多少夜晚她看著月光獨自噫語痛哭憂鬱,多少陽光潑灑在棉被的早晨棠倩卻不再感到精神奕奕,只幽想做隻縮頭蝸牛躲進易碎的黑黃殼子,情緒與自己疏離反過來折磨自己,開心、興奮、緊張都已不再棠倩臉上綻放,只爬滿憂鬱痛噫於全身。棠倩已不是棠倩,脖上的頸鍊如鍊頸般勒空她的心靈黑洞。

這日,藍天不再清瑩,髒噁的空氣品質隨著療養院廂型車的逼近顯得更加讓人厭惡。

(視覺中國)

「我怎麼說的,妳回答我我告訴你什麼!」葛鳳用力綽抓棠倩的肩膀大力搖晃,指甲深刻進脖子,墳起的白皙蠟色皮膚在頸鍊的托襯下顯得格外鮮明,棠倩面對即將可能進入的新環境,臉上沒太大的情緒異常的冷靜。「妳不要激動!這樣連妳都會遭殃的。」邱世偉安撫著自己老婆,背對著自己的女兒,他不擅長情感的表達,更不擅長這種生離死別,他選擇忽略,狠痛放棄這個只剩一個空殼卻塞滿瘡疤的女孩、曾經他的掌上硃砂。

工作人員帶走棠倩時沒有一般程序會遇到的當事人一哭二鬧三上吊,葛鳳哭得比任何人傷心。「她是我的心頭肉啊!你們這樣帶走她是撕走我一塊肉啊……」淒厲哭叫聲使人連在40度的高溫都寒顫如此,但再多心痛的渴求,都已喚不回棠倩。

黃沙滾熱寸草不生,顛波的道路不顛簸棠倩的心,棠倩心已沉,如腐破屍肉綁著消波塊撂到不屬於地獄的煉獄。

呀的一聲,鐵鏽泛白鐵柵欄不情願地打開,磚紅屋角爬滿蜘蛛絲,頹黃的破舊大門了無生氣,車上沒冷氣,汗珠不斷的滴落,棠倩舉起肩膀胡亂拿衣袖用力搵了一搵才發現是淚水,往事如潮水滾滾而來,她竟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了。

「名字?」櫃台小姐挽著一頭亂蓬蓬烏油油的鬈髮問道,棠倩正要開口,工作人員卻搶先回答了,好像在這連介紹自己的權利都被掇空,棠倩的心又被掏空一塊。

「進去!」老嬌命令似的采拉棠倩的頭髮跩摔進去,門還來不及關,棠倩不知是氣急攻心還是拚命地想掇抓一塊浮木,兩腳併四腳想躥出房門,兩人全足相交,棠倩被老嬌有力的手膀打的千瘡百孔再將她掃進房門鎖住。棠倩全身青紫被推坐在水泥地上半倘,定了神淚痕滑溜下紅痛的臉頰再滴在水泥地上擴墨開來,形狀像乾頹的玫瑰,一切都回不去了。

療養院似乎叫黎明,看不到黎明的療養院,棠倩會知道名字也不是刻意去知道,黎明兩字就落漆的印在房門上,醜陋的顏料配色像極了住在療養院的每個人,左邊房間是個每到半夜就會發狂錐牆的女子,嘴裡若有似無地喊著天下人負我再乘以一百遍,像念大悲咒一般以為念了上百次冤怒就會飛灰,右邊則住著一個會跟自己喃喃的男子,吸入的空氣經過他喉嚨變詭譎的哀號,棠倩會知道這些也不是刻意去知道,房間隔音之差讓她原本就覺漫長的夜更無止盡。然而比起惱人的搥牆與噫語聲,更響亮的是每日正午固定響起的槍響,有時十聲有時還沒數完棠倩就已被震的腦門酸麻,槍口對準的是看不到黎明的黎明療養院住院者,每間病房裡都有格方形小窗,眼透窗外的鐵鏽欄杆只能看到被處決的刑場,彷彿這格玻璃窗就為讓療養院的所有人目睹這場場殘絕人寰的私刑所設計。棠倩原就已消瘦的身骨瘦的彷彿只剩影子軟癱在地,固定的強迫餵藥與講道更讓她苦不堪言。講道的內容每日都相同─你們要振作、要正面思考、要努力別只想靠別人。講道者是個名叫鄭凱的瘦長老頭兒,一身青黑套裝,套裝的扣子永遠都整齊地被扣到衣服的最上面那格,僅剩的幾撂頭髮梳整貼在後腦勺,仰著下巴講道的模樣把頭蓋骨晾的更禿了。

「送行者」棠倩有次在鄭凱佈道時無意或有意的大聲吐出這三個字,回神時老嬌就已把一個火辣的掌印烙在棠倩蒼皙的臉骨上,她一輕聲令下三個工作人員立刻躥出將棠倩抬扯出去,室外火辣的日光照的棠倩墳起眉頭,老嬌揪住她兩眼反插後腦,是鄭凱頭髮髮際的位置,棠倩兩眼餘光看著槍口,烏黑油亮的槍口是老嬌的髮色,棠倩搏盡全身力氣用手肘錐擊老嬌,位置剛好刺中她心窩,趁全工作人員手忙腳亂之時,一台廂型車又剛好開入鐵鏽柵門,棠倩把早忘了的求生意志掇將回來踉蹌地跑了出去。

「去抓她!」老嬌抱著心窩大口喘吐出這命令,黎明的工作人員們各配一把槍踩著棠倩虛長的影子追,棠倩抱著心窩喘著生命拚命地跑,趁與工作人員拉出距離時躲進一個空盪馬場。隨著工作人員腳步的遠離,棠倩才稍稍放鬆地把跑折的腿伸長一些,心裏再紊亂卻也努力理出一條乾淨的思緒。「回家」這兩字既陌生又熟悉,但那是棠倩唯一也是最後的盤算,即使逃了出來人依舊是群居動物。對一個19歲的女孩來說,家雖不是最安全的避風港,遇到痛難依舊需要家的溫暖。打理好自己也打理好情緒,棠倩撕下布料的一小塊遮住臉部,黃沙滾燙,人們戴口罩為正常,棠倩假做個正常人到處問路,灰白的電線桿上到處都貼著棠倩的追捕啟示,彩色影印彆扭地貼在柱上更加顯眼。兩日的折騰終讓棠倩找回了回家的路,迎接的卻不是溫暖是狠漠。

「我不管妳怎麼回來的,大家都在抓妳,抓到有賞金,妳快點離開。」話尾的落下伴隨著哽噎,邱世偉吞又吐的說出這些話,最後一句充懷不捨與乞求,也是命令,又是一個命令。葛鳳跪坐在世偉背後低聲啜哭,這時無聲擲地更響亮,棠倩已不是他們的孩子。棠倩驚愕噫哭,唯一的避風港被錐毀,她的孤懼比被療養院帶走時更強烈。

「她在哪?」「她們家」收到報信的工作人員透過通風之人來調查,棠倩一看到那熟悉的黑色工作袍只得將眼淚珠子拋下,跑向家的另一邊,另一個痛頹的未知。

因長期的飲食不良加上痛疼的委屈,她索性在一次的踉蹌後趴地不再起身,頸鍊一如往常濕黏的鎖在脖上,棠倩雙腳佈枝血痕、頭髮渣滿風沙,原本揉金的沉甸甸眼珠子閉了起來,這次的夜不再有黎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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