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頭四】搖滾男孩轉大人——記《寂寞芳心俱樂部》50周年

撰文:張鐵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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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比伯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我們希望你們能享受這場演出!」整整50年前,披頭四在專輯《比伯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中化身為另一支樂隊,用力地唱出這句話。

在這個角色扮演的背後,是他們對於過去幾年披頭狂熱的疲憊,也是對於披頭四這個團體與他們個人未來的困惑。透過這張專輯,他們探索着如何前進、如何從男孩長成大人,結果是不只他們本身,而是整個流行音樂都在這張專輯後變成「大人」,轉變為一種更成熟的藝術形式。「比伯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因此成為音樂史上最偉大的里程碑之一。

各散東西的兩個月

當披頭四(The Beatles)在1966年9月結束美國巡演回到英國時,他們宣布將不再做巡迴演出。佐治夏里遜(George Harrison)甚至說:「我再也不是披頭四了!」

原因是多重的。首先,過去半年的巡演遇到諸多麻煩與爭議,最廣為人知的是約翰連儂(John Lennon)說披頭四比耶穌還受歡迎,結果在美國南方引起巨大反彈,保守派人士動員人們焚燒他們的唱片。在菲律賓,他們因為沒參加馬可斯夫人(編按:時第一夫人)邀約的餐會,政府撤銷保護他們的警察,讓他們在機場被不滿的人群攻擊。在日本,他們接到來自右翼團體的死亡威脅。

在1966年的巡演中,Beatles甚至完全沒有演出最新專輯《左輪手槍》(Revolver)。(Apple Records)

此外,披頭四音樂和錄音技術愈來愈複雜,不易在現場呈現。尤其他們的現場演出每每被歌迷的狂亂尖叫淹沒了音樂,保羅麥卡尼(Paul McCartney)就說「我們完全聽不見自己。這樣我們不可能成長」。因此,在那個夏天的巡演中,他們甚至完全沒有演出最新專輯《左輪手槍》(Revolver)。「在1966年,巡演變得愈來愈無聊。對我來說這已經到了盡頭。沒有人認真聽我們的音樂。」靈高史達(Ringo Starr)說。

無奈與疲倦淹沒了他們,讓他們重新思考作為披頭四的意義。在接下來的兩個月,四人決定暫時分開,各自做自己的事情。這是他們成軍以來第一次分開這麼久,媒體不斷猜測他們是否要解散。

約翰連儂去了西班牙和德國八周拍攝電影《我如何贏得戰爭》(How I Won the War),保羅麥卡尼沉浸於倫敦新爆發的地下文化場景,並幫一部電影配樂,佐治夏里遜去印度六周學習西塔琴,靈高史達則好好做一個家庭男人。

麥卡尼在中間還去了一趟法國,他在途中戴上假鬍子以免被認出,這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他回想那個時刻說:「我們受夠了作為披頭四,我們很討厭四個乖乖男孩的形象。我們不是男孩,而是男人。那些關於男孩狗屎、那些歌迷的吶喊,我們都不想要了。」他想到,「或許我們可以不要做自己,而是去發展另一種身份。那也許會更自由。」

在1966年的秋日,他們已然蒼老,老到長出了鬍子,老到開始懷念童年時光,雖然那時他們才二十幾歲。

約翰連儂有深近視,在電影《我如何贏得戰爭》(How I Won the War)中,告別完美男孩形象,首次戴眼鏡示人。(《我如何贏得戰爭》宣傳圖片)

找回所屬的心靈家園

連儂去了西班牙和德國拍電影期間,由於是第一次大家分離這麼久,連儂十分想念他的團員。沒有了他們,他覺得失落而孤單。他說:「在我們停止巡演之後,我本來確實想走自己的路。」但沒有成功。重聚時,「我從來沒有那麼高興看到他們。看到他們讓我再次感覺正常。」

在這孤單的時光中,他寫下一首關於兒時記憶的歌曲《永遠的草莓園》(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草莓園是存在於利物浦的真實地方,是救世軍所經營的孤兒院,就在小時候他跟姑姑所住的家附近,他經常在那玩耍。或許這段期間讓他想起小時候被父母遺棄的痛苦,因而寫下了這首歌。他唱着:「沒有什麼是真實的/沒有什麼值得留戀。」

這是他第一次在歌曲表達出童年的孤單與失落。幾年之後,在《Plastic Ono Band》的專輯中,他會吶喊出:「媽媽別走/ 爸爸回家」。但草莓園對他來說不盡然是痛苦的回憶,而是他的一個秘密基地,一個回不去的純真年代。保羅麥卡尼說:「這是他的小小躲藏處,他在那可以抽煙,住在他的白日夢當中。」1968年連儂在接受《滾石雜誌》專訪時說,「草莓園是任何一個你想去的地方」。

《草莓園》是所謂「寂寞芳心」錄音時期第一首錄製的歌。(《草莓園》MV宣傳圖片)

在團員們重聚後,連儂曾建議大家買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島,只有他們的家人和他們可以去,不受外界打擾,他們可以緊緊地聯繫。這個計劃最後沒成,但無論如何,他有了自己的草莓園,他自己所屬的心靈家園,沒有人可以打擾。

在地下場景活躍的樂隊Pink Floyd發行的第一張專輯,主題也是重訪他們兒時成長的場所:劍橋。(EMI Columbia)

1966年11月,四人終於重新進了錄音室,《草莓園》是所謂「寂寞芳心」錄音時期第一首錄製的歌。第二首歌是保羅麥卡尼為了呼應連儂關於利物浦故鄉所寫下的《便士巷》(Penny Lane)。便士巷是麥卡尼去連儂家玩時,換公車的地方,那是他們大家的兒時回憶。麥卡尼在歌中寫下許多街坊人物,有理髮師、消防員、銀行員,那是每個人童年的生活街道。他們本來希望以這個自傳性概念出發進行整張專輯,但唱片公司等不及新專輯,就將這兩首歌合在一起先發行單曲。單曲封面是四人兒時照片。

無獨有偶,當年另一個在地下場景活躍的樂隊Pink Floyd發行了第一張專輯,主題也是重訪他們兒時成長的場所:劍橋。然而,連儂是因為在幾年之間經歷太多瘋狂,所以想要回到那個最單純的時光,Pink Floyd的主要創作者Syd Barrett則是在這張專輯開始走紅後,愈來愈要逃避這個真實世界,於是很快地,他的心靈只能在這永遠擱淺,看着他的團員繼續前進,成為搖滾天團。

安東尼奧尼1966年的經典電影《春光乍洩》(Blow-Up)呈現了六十年代倫敦的斑斕樣貌。(《春光乍洩》電影劇照)

與迷幻及嬉皮相遇

當披頭四正想要轉型時,剛好遇到了倫敦的迷幻時光,遇到了美國盛開的嬉皮花季。1960年代中期的倫敦掀起一場又一場的文化革命,從電影、時尚到藝術,整個城市是色彩斑斕的,被稱為「搖擺倫敦」(Swinging London)。安東尼奧尼1966年的經典電影《春光乍洩》(Blow-Up)呈現了當時的樣貌。尤其是1965年6月在皇家亞伯特廳舉辦的一場國際詩歌節,由艾倫金斯堡和其他幾位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作家,點燃了新的地下文化潮流。在那之後,許多地下刊物、藝廊、書店和新的人際網路都開始湧現。

一位活躍青年米爾斯(Barry Miles)和一群朋友在1966年10月成立了一個新的地下刊物《國際時報》(International Times),並和另一位藝術界朋友John Dunbar(他剛娶了歌手Marianne Faithfull)成立一家印蒂卡藝廊與書店(Indica Gallery / Indica Bookshop)。書店的第一個顧客,也是後來的常客,就是保羅麥卡尼。邁爾斯介紹很多垮掉的一代的文學給麥卡尼,也經常帶麥卡尼去聽實驗現代音樂。

活躍青年米爾斯(Barry Miles)和他創辦的印蒂卡藝廊與書店(Indica Gallery / Indica Bookshop)。(barrymiles.co.uk)

事實上,披頭四中唯一住在倫敦市區內的麥卡尼在那段期間非常積極地浸淫與吸收。回到英國的連儂也是。印蒂卡藝廊在1966年11月展出一位日裔紐約前衛藝術家的作品:小野洋子。約翰連儂在這裏認識了這個改變他一生的女子。

從1966年到1967年,米爾斯和其他人經常舉辦具有迷幻色彩的地下音樂會,地點常常是在廢棄的工廠,台上是即興的音樂演出結合多媒體投影,那時最活躍於這個地下場景的樂隊就是還沒發行過專輯的Pink Floyd。保羅麥卡尼經常參加這些音樂活動。

那的確是一個花朵滿天飛的迷幻年代。從美國西岸到倫敦,LSD迷幻藥開始流行,人們開始戴起花朵,追求感官與心靈的新體驗,整個世界斑斕而炫麗。披頭四的幾個人也開始嘗試迷幻藥。

1967年1月,舊金山的「人的聚集」(Human Be-in)上,敲打派詩人、鼓吹迷幻藥的大師和迷幻搖滾樂隊們齊聚一堂。(網上圖片)

1967年1月,在舊金山舉辦了「人的聚集」(Human Be-in),垮掉的一代詩人、鼓吹迷幻藥的大師和迷幻搖滾樂隊們齊聚一堂,上萬人在草地跟着進入美麗新世界。三個月後在倫敦,也有一場屬於他們自己的大型活動,叫做「十四小時七彩幻夢」(The 14 Hour Technicolor Dream)。這是倫敦地下文化的高潮,所有酷和怪的人都來了。演出者包括音樂人、詩人、藝術家,小野洋子也進行一場行為藝術演出「漂亮女孩就像一個宣言」(A Pretty Girl is Like a Manifesto)。壓軸演出者是Pink Floyd,當晚稍早他們在荷蘭演出,因此他們上台時已是凌晨三點了。約翰連儂和印蒂卡藝廊老闆在家看電視時知道這個活動,馬上出發到現場。

披頭四正從前一年的11月開始錄製《寂寞芳心俱樂部》專輯,可以說整張專輯錄製過程,就是整個倫敦迷幻時光的大爆炸。除了作為觀眾,他們也一度參加了演出。1967年1月,披頭四為了一場朋友辦的電子音樂和燈光投影的地下音樂會,錄了一首14分鐘的即興實驗音樂,曲子主要是由麥卡尼創作,被稱為《Carnival of Light》,其中沒有節奏、沒有旋律,只有各種噪音和連儂與麥卡尼不斷尖叫「你還好嗎?」這歌從未正式發行過。

「人的聚集」(Human Be-in)上,上萬人在草地跟着進入美麗新世界。(網上圖片)

6月初,披頭四終於正式發行《比伯軍曹的寂寞芳心俱樂部》,成為一整個嬉皮世代的聲音。

告別舊的披頭四 告別童真

當披頭四在1966年11月走進錄音室時,他們不用再像以前那麼匆忙做出新專輯,不用趕着下一趟巡迴,他們可以做自己。他們只知道希望做出大突破。麥卡尼說:「在這張專輯中我們不會是披頭四。我們要有一個新名字、新的存在方式、新的錄音方式,一切都要是新的。」他們每個人都留了鬍鬚,和之前傻氣男孩,看起來截然不同。

1966年5月沙灘男孩發表專輯《Pet Sounds》,震撼了麥卡尼。(Capitol)

音樂上,1966年5月沙灘男孩發表專輯《Pet Sounds》,震撼了麥卡尼(而《Pet Sounds》又是受到披頭四的專輯《Revolver》所刺激);6月,Frank Zappa發行專輯《Freak Out!》,豐富的聲音實驗也對他們提供很多刺激。當然,還有在1965年到1966年發表三張改變音樂歷史的搖滾專輯的Bob Dylan,這一切都讓他們不能只停留在原地。

他們花了很多時間在錄音室中嘗試各種特殊效果,尤其麥卡尼在那段期間接觸許多現代實驗音樂,大大擴張他的視野。他們甚至想過每一首歌拍一支電影,找高達或者安東尼奧尼來導演。這種專輯不僅充滿了實驗與創新,最特別的就是他們創造另一個身份來告別舊的披頭四。在這支來自20年前的樂隊身上,他們彷彿知曉各種奇幻的魔法:老搖滾、民謠、馬戲團音樂、銅管樂,還有當時風行的迷幻之聲。大概除了Bob Dylan,沒有一張專輯能如此穿梭於過去與未來。

當時的他們深受迷幻藥影響。在上一張專輯的歌曲《Tomorrow Never Knows》中,連儂就形容「這是的我第一首迷幻歌曲」。在《寂寞芳心》中,也出現很多關於迷幻藥的畫面與暗語,例如「turn you on」,以及最著名的例子:《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的字首讀起來是「LSD」。雖然他們否認這些說法,但誰能確知頑皮的他們是否真的是要對這個世界玩些小把戲呢?那可正是迷幻年代的高潮時分呢。

《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的字首讀起來是「LSD」,其音樂電影亦貫徹迷幻風格。(《黃色潛水艇》動畫電影擷圖)

「寂寞芳心俱樂部」經常被形容為概念專輯的濫觴,雖然每首歌並沒有連貫性或共同主題。或許,最核心的概念就在於這是偽裝成一場樂隊的表演。以及,雖然這最終不是他們原來計劃的自傳性專輯,但在第一首樂隊自我介紹出場的歌曲中,他們就唱着「我們要帶你回家」,呼應了稍早發行的「草莓園/便士巷」單曲。接下來的歌曲,大多是關於人生歲月的流變,例如有兩首歌是關於老去(When I'm 64、With a Little Help from my Friend),死亡(A Day in the Life)、生命的本質(Within You Without You)、親子關係(She's Leaving Home)、兒童的幻想世界(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以及曾經的憤青如今相信未來可能更好(但其實是反諷)(Getting Better)。這是一個生命的巨大萬花筒,蒼涼而炫麗。

更讓這個專輯具有概念性的是封面設計。一開始是麥卡尼畫了一個草圖,靈感來自他祖父在1920年代參加的管弦樂團照片,團員外圍是跳舞俱樂部的成員,中央是一面鼓,這還混合了他小時候看見銅管樂隊在公園演奏的景象。後來他們和英國普普藝術的領銜人物Peter Blake與他太太、以及攝影師Michael Cooper合作,Peter Blake說麥卡尼希望封面的場景設定像是一個剛在公園演出結束的樂隊,前面有一個花鐘,旁邊有很多群眾。當然,他把花鐘變成了用花排列成的「BEATLES」的大字。

封面上的其他人是披頭四的英雄們,包括演員、作家等人(音樂人只有Bob Dylan和一個較不知名的歌手Dion)。但這些不是PS上去的,而是真實拍攝的:每個被選中的人都被做成真人大小的人形立牌,四個黑衣的披頭四則是蠟像,最後是由披頭四本尊穿着軍裝加入這些立牌中,一起拍照。

封面製作的費用是空前的。當時一般封面的預算是100英鎊,而這個封面花了將近3,000英鎊,EMI跟他們說,唱片要賣出100萬張,他們才要買單封面的費用。這當然不是問題。《寂寞芳心》的封面成為搖滾史上最經典的作品之一,也讓專輯封面提升為一種藝術。(同年稍早,Andy Warhol幫Velvet Underground第一張專輯製作的封面,成為另一個經典。)這個封面引起很多詮釋,如有人認為這彷彿是披頭四參加他們自己的喪禮,舊的披頭四的喪禮。看看那花圈以及四個穿黑衣的披頭。無論是否是誤解,但《寂寞芳心俱樂部》從專輯概念、封面設計、到音樂內容的創新,一切是如此高度密合,真正象徵披頭四的重生。尤其《寂寞芳心俱樂部》既反映了那個嬉皮時代對世界的好奇與摸索,那個迷幻年代的光鮮與華麗,也折射了他們內心的困頓。

1967年愛之夏之後,人們曾經的天真也在那個高峰向下墜落、消失。(網上圖片)

從他們發行第一張專輯的1963年之後,英美世界進入新的軌道,青年文化跟着他們一起改變了世界,但五年之後的世界已經大不相同。專輯發表的那個夏天正好被稱為「愛之夏」,但人們曾經的天真也在那個高峰向下墜落、消失,到了下一年的1968年,是暴力與黑暗的交織,是革命在空氣中飄揚。披頭四就在這個歷史的關口上,告別他們的少年童真,走向新的人生道路。

《比伯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與那一兩年的其他專輯,不論是Velvet Underground的同名專輯或者Bob Dylan的三張搖滾專輯,一起讓搖滾樂從流行樂變成一種更深刻的藝術。搖滾樂和披頭四一起轉大人了。只不過,披頭四的新身份和新創作,並沒有能開啟更長的旅程,反而是一場終結的開始。畢竟,他們裂縫已生,他們已經不想再做披頭了。

你知道,長大是不容易的。

【編按:文章題目由博評編輯所擬。原題為「在寂寞芳心俱樂部之後,披頭四和搖滾樂都成為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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