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影評】想四面討好又想標榜風骨 欺軟怕硬的雞湯化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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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三水

文革、勞改、對越戰爭,老兵、文工團、聯防隊,霸凌、背叛、規訓、蕩婦羞辱,從未消失過的階級差異、悄然遺忘的歷史、被侮辱和損害的底層……在中國最知名的導演之一馮小剛最新影片《芳華》中,這些素材應有盡有。

經不起推敲的現實主義

一部看上去野心十足也用料澎湃的現實主義之作,卻一如馮小剛前作《我不是潘金蓮》和嚴歌苓原著的張藝謀電影《歸來》,雖然能輕易調動觀眾淚腺,也企圖借個人命運起伏呈現時代洪流,更聲稱觸碰諸多敏感議題,但總在核心矛盾上虛晃一槍、沉溺於膚淺的「深刻」和多少顯得虛偽的「溫情」。這種擦邊球式的表達,與其說是馮小剛平衡審查、市場和留名影史的野心的手段,不如說這就是他念茲在茲,一段經過美化和雞湯化處理的慘烈青春。

涵蓋文革末期到1990年代的《芳華》,講述方式相當分裂。電影一面以全知視角呈現男女主人公劉峰和何小萍的故事,另一面不時插入何小萍舍友蕭穗子對二人的獨白式點評,而蕭的評論「一個始終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識得善良,也最能珍視善良」,乾脆做成宣傳海報。對敏感一點的觀眾來說,每到殘酷時便換上主觀視角解說,剛控訴完集體主義馬上催淚緬懷,不僅令敘事自相矛盾、也透出創作者的涼薄,而恨不得高調提醒「此處要點題」、「此處有深意」的做法,更不免令人尷尬。

《芳華》若觸碰歷史卻只提取美化後的記憶而不加以省思,那麼電影不過是一部分人的「芳華」罷。(電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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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以下內容含少量劇透,逃生門在此。】

黃軒飾演的劉峰是文工團裏的「萬金油」和「活雷鋒」。他心靈手巧,會修手錶、打沙發、做道具,總是積極地包攬髒活苦活。這位老好人,在對文工團女神林丁丁表達愛慕並強行擁抱她後,開啟了一系列的厄運:先是被扣上「流氓」帽子下放邊陲;接着在對越戰爭前線負傷,成為殘障人士;退伍之後,無權無勢又一身傷殘的他困於底層,妻子也棄他而去,只能開着貨車給書店運輸,還遭到治安聯防隊的訛詐和毆打。

何小萍的坎坷經歷同樣與出身有關。親生父親文革時被送去農場勞改,母親只好帶着她改嫁改姓。在繼父家中她備受冷遇,本以為能在文工團展開新生活,貧窮的「原罪」卻讓她屢受欺凌,只有劉峰不時給她些溫暖和幫助。劉峰下放後,何小萍出於對文工團的失望而消極怠工。作為懲罰,她被送去越戰前線做護士。戰場上她經歷太多生死,以致被樹為英雄模範典型時竟瘋了。

此時,時代也開始變化,鄧麗君的歌聲和來自廣東的牛仔褲搞得文工團人心浮動。解散前最後一次演出是慰問傷兵,何小萍便坐在台下,演到熟悉的舞曲她恍惚着走出禮堂,在月夜下完成了一曲獨舞。再之後十幾年,她與劉峰相依為命,昔日戰友則各自飛黃騰達。

《芳華》擦邊球式的表達,與其說是馮小剛(左五)平衡審查、市場和留名影史的野心的手段,不如說這就是他念茲在茲,一段經過美化和雞湯化處理的慘烈青春。(視覺中國)

乍看上去,這幾乎是部富於勇氣與擔當的影片。對越戰爭是中國電影從未觸碰過的話題,文工團這一權力與慾望高度混合的特殊存在,也幾乎不曾作為拍攝主體,更不提片中赤裸裸的階級差異、零星帶過的文革和老兵在中國都屬高敏感題材。《芳華》的上映也波折不斷:原定於去年國慶期間上映,但首映禮突遭取消,進入院線延遲了近三個月。放映時不少地方如臨大敵,生怕來電影院追憶往昔的老兵,被喚起什麼屈辱與憤懣。可惜的是,影片中這些現實主義的嘗試,又幾乎是經不住推敲的。

屏蔽時代苦難的烏托邦

《芳華》發生在文革末期,對歷史稍有了解的人,便會明白無限供應熱水的澡堂、吃餃子如家常便飯的食堂、佩戴名牌手錶的自由、年輕男女身穿泳裝談情說愛的環境,在那個年代何等奢侈;文工團的觀眾,也從來不是什麼戍邊戰士和前線傷兵,而是軍隊高層。這個讓馮小剛和嚴歌苓悵惘追憶的「烏托邦」,本就是將時代苦難屏蔽在外的產物。它的鮮活美好,對應的是層層供奉文工團的底層士兵的卑微辛苦,是文工團內部被遺忘的苦難。

(電影劇照)

獨立堅韌的女主角何小萍,為了加入文工團,不得不隱瞞生父勞改;劉峰因為擁抱事件被下放,以致於上戰場成殘疾,而這一系列悲劇的引子林丁丁,除了被表白的驚愕再無內心波瀾,言笑如常地談情說愛、出國結婚,似乎劉峰從未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更不提文工團解散時,那告別卡拉OK,幾乎是刻奇的巔峰:每個人淚光盈盈摟成一團唱起他們的戰友情,爾後奔向出身帶來的注定輝煌的前程。殘了的劉峰和瘋了的何小萍,在他們的文工團記憶中幾乎不存在。別以為馮小剛有絲毫感慨或諷刺的意圖。當鏡頭無比遲緩和溫柔地掃過每一張美麗的臉龐,我相信他在真誠地追憶那個跟軍長女兒吃大鍋飯的年代和他那可以偷窺美麗肉體的青春。

也因為這重記憶的作用,《芳華》呈現出一種站不住腳的純潔:雖然有衝突也有算計,但所有的生命都光鮮、活潑、美好,跳舞拉琴吹號的鑽研技藝,「活雷鋒」簡單純淨善良寬厚,分隊長和政委一門心思發展文工團。別忘了《陽光燦爛的日子》中,馬小軍反駁米蘭去文工團時曾說,「你可千萬別去他爹的文工團,去了先讓他爹糟蹋了」。

為了打造一個僅有小瑕疵的完美男主角,劉峰在電影前半部分那些無條件的善意顯得異樣單薄,而小說中他伸手解開林丁丁胸衣釦子的情節,也被簡化為情難自已的擁抱。但影片中聖人式的「活雷鋒」,未必就比一個盡心討好所有人、主動包攬苦活髒活、慾望面前手足無措的貧苦孩子的形象生動豐富。

知足背後的偽善

雖然馮小剛和嚴歌苓都曾在文工團待過,但他們並非眾星拱月的高幹子弟郝淑雯和文工團女神林丁丁,對劉峰何小萍這些處於鄙視鏈最下方的人,多少懷有樸素的同情。只不過,這種摻了自我感動和自我開解的同情,不免廉價做作。《芳華》結尾借蕭穗子的口脗,形容劉峰何小萍後半生相依為命,在所有戰友中顯得最為知足。但這句蓋棺定論,幾乎也是全片最虛偽的時刻。與其說他們二人知足,不如說環境使他們認了命,知道自己沒有修復舊日創傷的可能,更無與昔日團友平起平坐的可能,知道自己是被歷史遺棄、被社會邊緣化的人,除了埋在黃土的戰友,只有彼此可以依偎扶持。而這種沒有選擇下的選擇,轉身一變,卻成了名作家穗子口中雞湯式的「知足」。

另一則假裝觸碰現實的場景發生在1995年,劉峰與蕭穗子、郝淑雯在海南相遇時。此時郝淑雯的丈夫、同為軍隊高層子弟的陳燦正在海南做房地產生意,穗子成了忙着簽售採訪的名作家。見到衣衫殘舊、貨車被扣的劉峰在聯防隊遭遇訛詐,斷臂也打飛,郝淑雯衝上前主持公道,「你們就是這樣對待退伍戰士、戰鬥英雄的嗎!」剛才還態度彪悍的一票壯漢怯怯地回答,「他是戰鬥英雄?我們真不知道……」

(電影劇照)

看上去這是戰友情穿越時間和階級的一次爆發,但仔細想想,這樣的對話在中國社會幾乎沒有現實基礎,背後的心態更令人玩味:聯防隊絕不會因為劉峰是戰鬥英雄而不去欺凌他,更不會因為遭遇質問而露怯。劉峰被訛,是因為他身處沒有資源的底層社會,面對聯防隊無力反抗。準確地說,如果質問聯防隊的不是郝淑雯而是何小萍,恐怕她會是下一個被恐嚇敲詐的對象;如果不是權勢和財富傍身,郝淑雯不會有底氣挑戰一個哪怕極小的權力機關;更可笑的是,郝淑雯的憤怒,並非來自看到殘疾人受欺凌的憤怒,而是由於象徵她青春歲月和昔日榮光的軍人沒有得到尊重。

影片中的對話,實質上是設定了,要麼聯防隊只欺負「低端人口」而對「戰鬥英雄」滿懷敬意,要麼聯防隊能自動識別郝淑雯的權貴身份並配以恭順態度。這層潛意識,恐怕恰恰透露出馮小剛以及嚴歌苓不自覺間的自我定位:他們的文工團青春應該受到尊敬,而他們如今的社會地位應該充滿特權;他們的善良在於高高在上卻能看到苦難,他們的無力是因為這是時代鑄就的悲劇而與他們無關。至於時代的悲劇從何而來,那些沒他們幸運的生命在芳華年月具體遭遇了什麼,那是不能深想不敢細問、一句「知足」帶過即可的。

野心可嘉但暗藏私心

不能說馮小剛沒有表達野心和良知。至少,他直白地挑明了文工團裏的階級鴻溝。何小萍因為第一次露面時身上的餿味被眾人嫌棄,但令她被排斥的真的是餿味嗎?令文工團女兵可以安心嘲笑她的,是餿味背後的貧窮;令文工團女兵積極嘲笑她的,是通過排斥她、諷刺她、放大那些莫須有的可笑之處,以增進與軍長女兒的友誼。至於郝淑雯一得知陳燦出身權貴就轉變態度與之結合,政委派遣背景有限的蕭穗子去前線,都在明確傳遞,階級與資源的對應關係在任何時代都如此赤裸裸。

但我們恐怕也很難據此判斷,《芳華》就是部富於現實主義張力的流暢作品。如果影片的激烈荒謬遠不及現實,只敢「欺軟怕硬」地做雞湯化處理,如果觸碰歷史時只提取美化後的記憶而不加以省思,那麼《芳華》不過是一部分人的「芳華」罷了。片中來回猶疑的道德視角,則不過再次體現了又想四面討好又想標榜風骨的馮氏雞賊。

 

【編按:本文原載《01周報》,原題:「《芳華》熬出欺軟怕硬的雞湯」,本博文題目由博評編輯所擬。】

(電影劇照)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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