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來稿】《青蛇》之情:慾望與道德的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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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已荃

人生中,有那麼幾個故事,不知怎的,回味無窮!起初,淺啜有感,而後,在光陰中,細品有悟。再者,是說故事的人,同一個故事,他能說得美好而不可及,只叫人神往。又或者,他能把模糊不清的現實,說成一件讓人了然於心的事。

就像1993年時,徐克,或說原著作者李碧華,以《青蛇》說的《白蛇傳》,將角色稍微修整捏攏:老實人有一點不怎麼老實,法海的禁欲主義,多了些精緻講究,萬年女配小青,仍是女配,仍動些小心思,但這回小心思中有大思想,白素貞還是白素貞,只不過,說實在的,講白話,撒小謊時,吊小嗓。除此之外,還將敘事再凝練一點,形式再唯美點,再以些許的詼諧點綴。

徐克的詼諧,懂了,可以讀契訶夫,反之亦然,均同理著小人物,諷刺著大社會。幽默之所以幽默,因為荒謬誕生於苦痛,生活中那些被權力擠壓的苦痛,於是,苦中作對也作樂。那些由上篩選,向下執行的規範與價值觀,徐克諷刺著,刺得很雋永,凡是道德律法的大言炎炎者,他在電影中對著他們,說著莊子的話:「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道德規範出的好與壞,有用與無用,正反再比劃比劃。

劍客立命於濁世江湖,該以什麼武俠招式?徐克總以無用之用為大用,重新詮釋教條戒律之外,練就一套獨孤九劍。現實是一場混戰,但藝術能看出端倪,用電影說個清楚明白。法國人愛《白蛇傳》,看《青蛇》,看出女性主義的內力,徐克在女性角色的刻畫上,至情至性,細而不膩,一個法力無邊,溫婉自持,一個靈動活潑,灑脫熱情,均足以與男性強權抗衡,亦能挑逗調侃著為女性專設的傳統道德界線。

徐克的白蛇與青蛇,有魔性,也有神性,如同雨果評波特萊爾:「你的《惡之華》如星辰般閃耀迷人,而你創造了一種新的震顫悸動!」對1980、1990年代的女性而言,徐克電影中的女性形象,雖不能至,心已往之!

但終究《青蛇》有兩個俠客,有江湖紅塵,有竹林,有愛情,儒道佛即朝廷,徐克不只女性主義,他還是談武俠,還要談人性。電影開場,一條河水,定鏡特寫,河水潺潺,絹絲流過,音樂傳來:「人生如此,浮生如斯,緣生緣死…情終情始,情真情癡…情之至!」

徐克的白蛇與青蛇,有魔性,也有神性。(《青蛇》劇照)

在《青蛇》中,白蛇,談感情,講人情,青蛇,真性情,重情義,法海,觀世情,藏情慾,一字記之曰:「情」。情之所起,是人性中慾望的欠缺,情之所至,是慾望的映照,而醞釀之中,慾望現了原形,隨之而起的,是從當下到彼岸的推進橫渡。途中有戰爭,因慾望而起,因道德而戰,一場慾望與社會內化而成的規範的武林紛爭。

慾望為何?道德又為何?如何慾望?又如何道德?一種為馴化差異麻痺反動的約束運作,連續成慣性,見與不見,因人而異。然情之所起,或立見分明。韓波意識到了:「我是他者!」,沙特接著說得悚然:「我聽見了我意識裡的腳步聲。有人正在盯著我!…我現在作為我自己而存在了…我看見我自己,是因為有人看見我。」

是誰在看著沙特?佛洛伊德說是「超我」!「超我」是道德律令處世準則,「本我」是動物性的本能慾望,「自我」是前兩者調配而成的化合。而尼采說,當人的慾望與道德交錯時,內心深淵有魔神,恐懼,油然而生,是魔?是神?慾望鬥不過,道德降不住,一個人的武林,只能自己且行且戰,超越克服,是故尼采的僭越,方成自我超克的「超人」。那麼又是誰在看著白素貞?看著小青?又是誰看著法海?

白素貞,雖是蛇妖,出入卻是一副仙風道骨,一念地獄,一念天堂,但她不入魔道、不求成仙,只想做個「人」,歷經七情六欲,就算盜取仙草、水漫金山,都要真切地像個人,愛一回。她要僭越的是妖的本性,仙的潛質,以人為依歸。但「妖」是誰的視角?以什麼為視角?「潛質」又是因誰、為何而作罷?她本著千年修行,慾望得不卑不亢,為求一份素樸堅貞的「愛」,平凡得甘知如飴,獨行願也!

她馴服了「生物性」上為需求滿足而在的「本我」,以道德情懷為感召的「超我」,救世濟民、為愛犧牲,她平衡了「蛇」、「仙」與「人」之間的「自我」,是整個故事中,擁有佛洛伊德口中完整健全人格的人。她身為人的慾望,在愛與實踐中,自我滿足,內心已無欠缺,人性昇華,因此,她最後生孕出的是人,法海為之一震:「白蛇產子?她真的修練成人了?不可能!」尼采看了,大嘆:「可惜是人!」

徐克說:「不打緊,還有一個小青!」只有五百年道行的小青,是「本我」的極致,生物的本性,揮之不去,寧願蛇行前進,蜷上樑柱,吃蒼蠅抓老鼠,人蛇不定,對於做「人」,意興闌珊。一貫享樂派,初化人之際,便赤裸坦誠以對世間,翩然起舞,對於慾望毫不掩飾,挑逗著印度舞者,挑逗著河邊癡漢,恣意無忌,遊戲人間!如果白素貞慾望的是平凡安逸的人生,青蛇的至情至性,便是她的人生逸樂。

而後,她因仿擬有了獲得認可的慾望,白素貞的認可。僭越的過程中,她不斷地持疑,提問,挑戰,不斷地探索與變化,她不像白素貞、法海對道德百依百順,她前行著,自由心證著。她說:「做人真煩!簡單複雜化。」她說:「千年修行為了一個許仙,值得嗎?」 韓波說:「我是他者。」小青回問:「我不能是我自己嗎?」

白素貞,雖是蛇妖,出入卻是一副仙風道骨,一念地獄,一念天堂,但她不入魔道、不求成仙,只想做個「人」。(《青蛇》劇照)

五百年後,她或許會是另一個白素貞,於是,「白素貞」成了她最初追求的「超我」,一個一體兩面的寓意。其一,以蛇仿蛇仿人,以一個「本我」去模仿另一個「本我」僭越的慾望,徐克的諷刺,打出一記巴掌響亮,人在社會同化的過程中,多少時候說是教化的,其實也不一定都那麼教化!再者,為了白素貞的認可,她有了理解世故人情的慾望,她除了僭越「本我」的生物性,也超越了白素貞一往情深的追求與棄捨,她說:「你總說人間有情,難道妖就無情嗎?」最後,她得到的是自我的認可。

小青在人世道德與自我慾望交錯中,不斷地探索受挫,不斷地批判分析既有體制與自我,看到人情的問題,欲重塑並超越它,換一個自由與意識的當下。「我到人世來,被世人所誤,你們說人間有情,但情為何物?連你們人都不知道,真是可笑。等你們弄清楚,也許我會再來。」她對著法海如是說。「等你們弄清楚」,只因她已清楚,而「再來」,又是另一個當下。此刻,她超乎常人,見山又是山,乘道德而浮游。

如果青蛇的僭越是「自知則知之」,法海便是僭越時的「自彼則不見」。他登場時,一襲淨白的袈裟佛珠拂塵,無垢無染,站在紅色高臺上,望著眼前眾生的修羅相,殺著禽畜,雕著羅剎像,縱情歌舞酒色,紅塵中,他眉頭深鎖,一念曰人,再一念曰妖。他望人興嘆,見妖就收,但他又如何定位自己?高僧?「僧」,曾經的人,現下他慾望著超越人性,究竟超我。

《青蛇》中,本我是慾望,超我是道德,自我是人情。法海的「超我」執著於人妖有別,善惡兩分,「本我」中的情慾難除,因此「本我」與「超我」的衝撞,造成「自我」失衡,於是不見人情。他將道德化做法號,懲治他人之所非,以掩飾自己慾望與道德落差過大而生的罪惡感,他的執著讓他手沾鮮血,還染了一身袈裟,由白轉紅。法海,自性的智慧,卻用道德淹沒了蒼生。佛洛伊德診斷:「攻擊性防衛機制」。

而在尼采看來,慾望與道德的衝撞,力道越大,痛苦越強烈,只有真切尖銳的痛苦,才知深淵何處,方能與恐懼相互凝視,進而尋求超克。法海,著了相,有慾望,或說有慾望,而著相,於是以外在暴戾調節內在慾望,殺伐決斷,然而這場正邪之戰始終是他自己的,著相大戰不著於相。最後他抱起了人與妖之子,明白了「物無非彼,物無非是。」他曾在禪定心生魔障時,說:「我心有如來,靜似如來。」心魔們卻訕笑回懟:「那我們心有法海,我們都是法海!」他們回望,對著鏡頭說。

《青蛇》何以為青蛇?因為《青蛇》要論「情」,情字一拆,得「小青」。眾生有情,是為本性。白素貞僭越,為了人之情,法海在道德與慾望之爭中,通達道之情,而青蛇自我超克,看清世道之情,峰迴路轉,反璞歸真,擁抱自己的性之情,原本無用之用,此刻是為大用。徐克以道德與慾望,切磋出一場尼采式的戰爭,又賦予詩意以莊子,而觀者,帶著自己人生中的一些什麼,讀了進去,再讀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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