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逛展覽】超越災劫:廣島、長崎、東松照明

撰文:查映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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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島和平紀念資料館最有名的藏品應是《人影之石》…紀念館展出的物品,跟廣島市現代美術館現正舉行的特展〈東松照明:長崎〉裏的一些作品遙相呼應…東松的鏡頭放大了諫早灣乾潟的獨特紋理和孔洞,上五島的岩石則滿是被風化侵蝕的痕跡,滿身瘡痍,看着就像其他照片裏呈現的,被原爆熱射線灼燒至表面變異半溶的瓦片、石像、陶瓶,甚至是人的皮膚。如此並置彷彿在說,原子彈引爆後的短時間內造成的破壞,堪比大自然累積了億萬年的損傷。
查映嵐
廣島市(Getty Images)

今天的廣島是一座非常美麗的城市。位處本州西部,座落在太田川口的三角洲,自明治年間起就是重要的港口,當時也是輸出軍隊到中國大陸的軍事港,中日甲午戰爭期間,明治天皇甚至短暫移居廣島。整座城市被太田川的支流切成數個窄長島嶼,因此城內處處是河流與橋樑,河堤也多見樹木花叢。

比溫婉怡人更深處的傷痕

日本到處的山野、寺廟、神社都非常美,然而城市面貌卻大多單調而重複,常顯灰暗──即使是鮮亮一面,有時亦予人在表皮底下就是冰冷內核之感。廣島卻得利於秀美河流、全日本最大的電車網絡(部份電車是有60年歷史的古樸款式),還有橫跨各島的筆直綠化大道「平和大通」,令整座城市顯得溫婉怡人。

攝影家東松照明書寫長崎時曾說,單看長崎繁華興盛的一面並不能了解她。城市深處,傷口仍在。而跟長崎一樣,如今的廣島,幾乎已找不到遭逢大劫的痕跡,但廣島雖美,在鳥瞰衛星圖中卻是一座斷裂之城,河流割斷土地,島嶼就像不祥的碎片……彷彿從一開始就預告了將臨的傷痕。

71年前,廣島曾被徹底搗毀。1945年8月6日上午8:15,原子彈「小男孩」在近市中心的相生橋上空掉落,令廣島成為世界歷史上首個遭核武器攻擊的城市。歸零地(Ground Zero)的方圓1.6公里頃刻間化為焦土。直徑370米、表面溫度達攝氏6000度的巨型火球迅即逼出強大衝擊波橫掃市區,全市燃起大火,無數建築物一下子遭巨手捏成塵土,僅餘少數防震建築遺留了軀殼,包括原爆圓頂。

原爆圓頂是位處爆炸中心附近,唯一未有被核彈夷為平地的建築,在1996年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將爆炸一刻封印的原爆藏品

廣島和平紀念資料館最有名的藏品應是《人影之石》:爆炸發生時,強烈的熱射線把某銀行大門的石階灼至變色,碰巧坐在那裏等候銀行開門的人,因為身體吸收了大量熱力,以致他坐的位置變成灰黑色,彷彿是影子被烙在石上。

女學生的夏季校服,被熱射線燒至布碎狀。

紀念館還收藏了許多封印在爆炸一刻之物,每一件都觸目驚心:被熱射線燒至布碎狀的校服、留有腳印的拖鞋、盛滿焦黑米飯的午餐盒,甚至是亡者的手部皮膚,和因輻射導致變異、藏着血管的黑色指甲,大部份屬於被國家徵召的初中生:爆炸時他們正奉命拆除市內大型建築,以控制大規模空襲將導致的火勢。然而預想的空襲並沒有來臨,取而代之的是把城市焚為焦土的「小男孩」。

紀念館展出的物品,跟廣島市現代美術館現正舉行的特展〈東松照明:長崎〉裏的一些作品遙相呼應。東松曾拍攝長崎原爆資料館的藏品,最富代表性的可能是停頓在11:02分的一塊錶玉,此外還有仍黏附着頭蓋骨的鐵頭盔、經歷熱射線和火災而溶解變形的玻璃瓶,不一而足。

左起:上野町掘出的手錶(1961)、經過熱線和火災而溶解變形的瓶子(1961)

照片裏的物品,看上去比實物更破敗,彷彿指向更深重的傷害。以物之黑白照為展覽定調後,接下來是數個被爆者系列,及戰後長崎的日常,最後以諫早灣和上五島的地貌收結,展出的照片達350幀。

東松的鏡頭放大了諫早灣乾潟(即泥灘)的獨特紋理和孔洞,上五島的岩石則滿是被風化侵蝕的痕跡,滿身瘡痍,看着就像其他照片裏呈現的,被原爆熱射線灼燒至表面變異半溶的瓦片、石像、陶瓶,甚至是人的皮膚。如此並置彷彿在說,原子彈引爆後的短時間內造成的破壞,堪比大自然累積了億萬年的損傷。

上列左起:無題(2001)、Breathing Earth 16(1997);下列左起:福田須磨子女士 1(1962)、片岡津代女士(1961)、山口仙二先生 2(1962)

從破壞中讀出光明的攝影家

4年前去世的東松照明是日本戰後重要的攝影家。1961年,31歲的他受日本原水協(即反對核武的民間團體)委約,首次前往長崎拍攝,與其他攝影家的作品一同收錄於同年出版的《hiroshima-nagasaki document 1961》。工作完結了,但東松深受那次的經驗觸動,其後反覆造訪長崎,持續拍攝原爆痕跡、城市日常和受害者,歷半世紀之久——鏡頭下的小女孩也長成初老婦人了——既紀錄了長崎復原的過程,也隱約指向一些始終不曾癒合的傷。

美軍在長崎投下原子彈的地區浦上,是天主教的重要根據地。在禁絕外來信仰的幕府時代,當地曾是教徒隱居避禍的中心。因為歷史原因,一直成為天主教徒的聚居地,浦上天主堂至今仍是國內規模最大的教會之一。原爆時天主堂正舉行彌撒,慶祝聖母升天節,信徒全部死亡——「原爆的加害者與被害者,其實信奉着同一位神」,東松如是說。

左起:爆炸中被破壞的浦上天主堂天使像(1961)、浦上天主堂天使像(2000)

展覽中反覆出現宗教物象,無頭基督依舊佇立,斷裂的天使散落一地,其中一幀是被爆者片岡津代緊挨天使像,她和它的臉上,都留下了高溫灼燒的疤。

東松最初凝視慘痛經歷的遺骸,年月漸逝,他卻漸漸讀出希望、力量和光明,一個有參天大樹、蔚藍海洋,陽光、祭典、菜市場、快樂小孩的所在。倖存者帶着大面積的疤痕,懷抱着身體內部的廢墟,在漫長的難以言說的痛楚中存活下來,要不是他們努力讓生命在劫難後歸於平常,失落的色彩恐怕難以重現。

「被爆者是世紀末的神、核時代的基督。」

這是東松在50年裏的拍攝和訪問中得出的結論。

 

【編按:相片由作者提供。】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