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重逢

如果不是因為那人背上異常顯眼的深紅色胎記，那刷一下仿佛被熨斗輾過的凸起的痕，在這赤條條的人群中，他也不可能認出他來。
「老閔？」他站在那人身後，忍不住脫口叫出。那人轉過身，鎖實了眉頭瞇著眼向前探。

怪這澡堂水氣太大，光線又不好，人就算面對面站著也還像隔了幾重山水。他原本是信心百倍的，背上長著那樣胎記的人，他這輩子沒見過第二個。但現在，對方滿臉狐疑地向這邊望，再加上周圍氤氳的水氣，他也有點畏縮了。這麼大聲，還叫錯人，實在尷尬。

他不得不迎上去：「我是孫睿啊！就是老孫！你中學同學！」

那人向著他又多走了兩步，才一副豁然開朗的表情：「老孫啊！我當是誰呢，這脫了衣服可真認不出來了！」

他也大笑：「不脫了衣服，我還認不出你來呢！」

年輕時的友誼，寫在同學錄裏清一色是「一輩子的朋友」，「定會再相逢」，可別說是天涯海角半零落的人，就是當時精挑細選買回來的同學錄，就是把它供在家裏與自己同一間睡房，亦難有機會再相逢。被壓在了百科全書下的，那書就比五指山還重，被鎖進了床腳屜櫃的，那屜櫃就是千年暗室無燈也無破，被一朝打入置物紙箱的，兩道門合上那天就是真正的訣別。

因此三十年後能再遇見，兩人看起來都興奮不已，一路走一路握手拍肩，熱鬧地進了泡池。

「可真是整整三十年！」

雖然一年年也不過就是春夏秋冬排著隊般地過：鬧鐘響了就起床，下了班就回家，放短假就睡，放長假就不怎麼睡，該結婚的時候結婚，該生孩子的時候生孩子，一年又一年，說不清人生到底是自己創作的，還是不過是在模仿每個年紀理應如此的樣子。不知道什麼時候皮皺了，臉肥了，肚子垮了，等發現，早就習以為常了。將錯就錯吧，雖然怯懦的內心依然如故，但仗著這副模樣，在外面給年輕人講點道理還是不成問題的。

可真是整整三十年。

「咱得留個聯繫方式，回頭組織場同學會！」他說。

對於自己那點少得可憐的經歷，平日裏想起來都感到嫌棄，但畢竟是三十年，再怎樣內容空白，就光說這時間難道還不夠震撼？他看著他，不覺感慨萬千，彷彿是生過死過，大浪淘沙才有的今天。

哎，那時還有多少遮遮掩掩道不明的關係啊。就算從頭到尾沒在一起，也是肝腸寸斷過的。還好，如今都是笑談了——懷念的，輕蔑的。

「真想不到原來你一直喜歡她。」他擰了塊滾燙的毛巾搭在臉上。

「嗨，你說，我那時候多傻。」

傻，是傻，真是傻，想到自己亦蹉跎，他不禁有些動情。兩人都一再強調自己的「傻」。愈說愈傻，一無是處。還有什麼比一個潦倒的少年時期更能讓人志得意滿於現在？他不知道那些說自己過去丑的，說的是現在有多美。只有當下成功的人，才有底氣說自己過去傻。

「但話說回來，那會兒想起來可真是好啊。」

可不是嗎，放了學踢球到天黑，一整瓶冰水下了肚屁事沒有，渾身汗涔涔騎上單車就跑。這還不夠，遇見紅燈變綠燈的路口，踩著風火輪一般就要和汽車比賽⋯半夢半睡間，他好像又回到了三十年前，處處不如現在，又處處勝過現在。他和他的好兄弟，正逃了學出來泡澡，管他媽的明天後天的考試，他有他的自行車，他有認定了一輩子都會愛的人，他有衝動，他有絕對的信心，他有大把時間，他們都有美好的未來。

可能是泡得太久，離開的時候他有些頭暈。出了門口再看他，穿上衣服還真認不出來了。他客氣地和他說了再見，轉身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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