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ng Old】我在雲南,遇到山上來的爺孫

撰文:馬傑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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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退休了。
第一次跟太太到雲南做義工。醫療隊一行14人,在醫院義診。來的病人肢體殘缺,或先天手指黏合,或後天燒傷燙傷。太太是職業治療師,負責在手術後,製作矯形支架及復康訓練。
我完全沒有醫療背景,做其跟得先生,打點雜務,做幕後支援,為團友鮮榨果汁,因此得名果汁先生。

我為團友鮮榨果汁,因此得名果汁先生。圖為送入手術室的鮮果汁。

門診第二天,張森帶孫兒張沛陽(化名)前來覆診。兩爺孫花了五小時,從雲南山區下來,到醫院已是下午。爺孫來過兩次,孫兒燙傷了,做了兩次矯形手術。去年主診的陳醫生,見他倆生活困苦,想送點錢給爺爺。張森滿心感激,就是不肯收下,說:「你們醫好我的孫兒,我已經很安心了……」今年爺孫來覆診,團友給我一個任務,就是把錢送到爺爺手上。我不知就裏,把爺爺帶到近窗的角落,就當交個朋友吧,任務能否完成,不要緊。

爺爺不良於行,一拐一拐的,滿頭白髮,臉尖尖,膚色黝黑,皺紋深刻有如雕刻刀畫出來的一樣。手握拐杖,是根幼長的樹枝,使用經年,滑潤生光。他們家裏種玉米。幾年前,他髖關節換掉了;她太太多年前因為強制的結紥手術做得不好,曾經宮外孕而內出血差不多死去,及後體力不好,不能種田。他們有四畝地,農務都是請苗族的工人代勞,扣除開支,家庭每年的人均收入是二千元左右。

這些基本資料,爺爺很認真的交代,好像有責任要把事情說得清楚。我問他,你們缺些什麼?我們可以幫忙一下。爺爺就馬上伸直了腰,說,不需要什麼,山上不像城裏,要用很多的錢。談着談着,我也不急於要完成任務了。問他幾歲,原來他五十多,年紀跟我相若。這時我們才開始心生默契,很親切的談到,五十多歲人,究竟是怎麼的一回事。

他說二十多歲時,很苦,剛結婚,祖屋在山腰,大水沖毀了,在高一點的山坡,一手一腳重建家園。一說到「苦」這個字,他慢下來,沉默了,不用說話,已經感受到壓在他肩頭那沉重的擔子。好一會,他慢慢吐出來幾個字:「家裏幾個人,身體都出問題……」說着就眼淚盈眶,但面容平靜篤定。我們四目交投,沒話可說,見他雙眼烏亮,倔強又深幽。我和他,兩個五十多歲的人,此刻能互相給對方最好的禮物,就是交換一個感同身受的眼神。我在這個專欄,寫五、六十歲的少老心境;但換轉另一個時空,張森的半百人生,卻有截然不同的感受。

孫兒讀小學,聰敏懂事,兩次手術之後,如今活動能力已經不錯了。今次不用做手術,等候復康治療的空檔,我教他畫水彩,在紙碟上起草稿,畫雲南大理的地標「蒼山」,山背後有個太陽爺爺,還有片白雲。顏色都是他選的,本來想由我來替他先畫一個譜,不過他很投入,自己提筆完成整幅小插圖。

我教沛陽畫水彩,畫雲南大理的地標「蒼山」,他很投入,自己提筆完成整幅小插圖。
馬太教爺爺使用矯形架。

帶他進治療室,才約略知道他經歷過的痛楚。他兩邊手臂與身軀黏連起來,要動手術切割。今次由我太太為他安裝矯形架,然後教年紀老邁的爺爺,説,「拉緊一點,就算孩子有點痛,也要做定形……」老爺爺手腳慢,做不好,孫子不單沒說痛,還教爺爺大力一點。我想起昨天另一個比較富裕的小孩,母親問他肯不肯做手術,他脾氣大,眼睛含住一泡淚水,吐了一句:「我不要受這種苦!」對比之下,眼前的這個孩子勇敢得多了。

心裡狐疑,為什麼只有爺孫倆,他父母哪裡去了。爺爺說:「他父親進城了,要自由,家裏的事不管了。」孩子的母親呢?我問。爺爺用濃重的鄉音說,「也出外打工了」。家裏兩爺孫相依為命,很能挺得下去。「山上不必用什麼錢。燒飯用柴火,電太貴了,花不起。吃的都從田裏來,生活還是可以的……」看看孫兒,臉上看不出苦,雖然比較沉默,不像醫院裡其他到處跑的小孩。若不是他個子小,單看他懂事又有分寸的對答,還似是十多歲的少年呢。身體遇到的不幸,催促他成長,倔強地在老邁的爺爺的愛護之下,一步一步的,坦然面對崎嶇的人生。

爺孫回家之後,隔了兩天,團友們開會討論家訪的安排。我暗地裏希望可以選中張沛陽。但單程已是5小時,家訪的可能性甚低。統籌大姐突然想起來,爺孫坐的是公車,我們包車應該快一點。搜查一下google map,大概單程只須3小時半,大家就興高采烈的決定去張家探訪。

星期六早上,準八時開車,早餐得在車上吃。我們心裏沒有譜,所謂雲南山區的印像,只是旅遊圖片中的翠綠梯田,以及背着竹籃、包着頭巾的農夫;而現實之中,雲南城鄉大興土木,山路也不是想像中崎嶇。繞過大理蒼山,穿過山峽,眼前山景秀麗,山路窄長。簇新的水泥車道,剛修好不久,乾淨的米白色,婉轉曲折,好像一條長長的白腰帶,此山伸延到彼谷。水泥路到了盡頭,是一個山上小鎮,右邊有小學,據說是沛陽就讀的學校。爺爺說過,小學離他們的家,只有1公里,應該不遠了。但路怎樣行,麵包車司機也說不清楚。

張家門前的梯田與車道。

電話接通了,司機快言快語,跟爺爺說了一通,但大夥兒還是停在那個村口,東張西望,不知如何入山。爺爺行動不便,就叫他的老伴,徒步來接我們。舉目遠望,見奶奶在半山,爽快俐落,快步走來。七歲的沛陽與四歲的弟弟,在路口興奮的跳上跳落。大夥兒走進張家,物質似是匱乏,但前院開揚,陽光充沛,是個親切温暖的家。

隊員對爺爺的身份老是搞不清楚,究竟張沛陽的父親,是爺爺的兒子?還是女婿?細問之下,才知道,爺爺生了兩個姑娘(女兒),沒有男丁,所以招婿入室,男丁姓張,名沛陽,跟女家姓氏,以繼香燈。大姑娘生了沛陽弟弟之後,強制的結紮手術做得不好,後來再懷宮外孕,之後身體搞壞了,幹不了粗活,就在外邊看守工廠,每月千五元,幾個月才回家探親一次。

張家的故事,就這樣慢慢立體起來。小小的沛陽,木訥、堅強、樂天;談話之間,爺爺在旁說,他聽不懂你們。但沛陽卻輕聲說,「我懂!」問他手術之前,吃飯穿衣是怎樣的?他簡潔有力的說:「很費勁!」手術之後呢?「很輕鬆!」爺爺說,因為雙親不在,沛陽很生性的帶着弟弟,勤做家務。話未說完,沛陽已經興致勃勃,拿出象棋,邀請我們與他對陣。看得出,他已走過陰霾,開朗生活。人生波折幾許,不盡如人意,但張家還是一步一步走來;慶幸的是,沛陽經過火浴煎熬,整個背脊與雙臂滿佈疤痕,卻重生再活,行動自如。孩子有神奇的生命力,爺爺的謙厚教導亦記一功。

左上:主診醫生與沛陽;右上:沛陽睡房的天花,掛了風乾豬肉。村裡兩家人合殺一頭豬,夠一年食用;下:沛陽與團員在院子下棋。

在張家渡過愉快的下午,是道別的時候了。主診的陳醫生與爺孫深深擁抱,依依道別。爺爺熱淚盈眶,是欣喜、感恩的眼淚。我們和兩爺孫,各自生活在不同的時空,生命的軌跡交疊相知,緣淺情深,留下這真切、美善的回憶,永誌難忘。

日落蒼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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