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寫在家國以外》:回歸只是換了被中共殖民

撰文:沈旭暉國際學術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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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1997年香港主權移交為香港的「二次殖民」,聽來像是當下「本土派」的語言,但這個說法,其實是出自一本出版於主權移交前、寫成於港英時代的著作《寫在家國以外》。

書本封面。(hansthefox/Tumblr)

本書作者、文化研究學者周蕾,生於香港,後長居於美國,這本著作是她多篇發表於美國學術界、譯成中文出版的論文結集。

作者從文化研究角度出發,藉詩作、歌詞等文本研究殖民。書中文章在20多年前寫成,如今再讀,頗能做到跨時代對話的效果,對思考「何謂香港」很有助益。

非外來殖民者:「祖國」不過是新殖民霸權

作者觀點犀利,今天讀來,也許讀者仍會覺得書中內容前衛,甚至是「政治不正確」。例如作者指出,雖然近代中國沒有完全被外國殖民者控制過,但中國人民向來受到的殖民壓迫並不少——中國人所面對的主要殖民者,其實是中國人政府。

作者解釋說,「殖民性」這個概念的問題,是往往只從種族、領土和語言的「外來性」、「異質性」出發,變相忽視了非外來的「殖民性」壓迫。相比印度人,中國人更欠缺抗爭基礎,原因是在印度,英國人是外來殖民者,因此相對容易正當化與傳播抗英情緒,但在中國,政治、體制、語言等衝突根源,都可追溯到「自己中國人」、人民因而較難以「非我族類」動員反抗既有權力體制。

基於這個背景,作者認為,香港同樣是「中國殖民的受害者」。作者多番強調,香港主權移交,其實只是由一個殖民者換到另一個殖民者的過程,意義只在於將香港「以一種在西方帝國主義史上前所未有的方式移交給一個名叫『祖國』的新殖民霸權」。

作者說,香港人擁有一種特有的「漂泊離散意識」——由於香港長期處於中、英兩大文化之間,港人一方面認同「中國文化」,但同時對中國共產政權感到疏離;另一方面,港人反抗殖民主義,但又不願放棄隨英治而來的資本主義社會繁榮安定,結果在混雜的身分認同之中不易找到落腳點。因此,儘管「中華化」的「血緣神話」(myth of consanguinity)不無虛妄,且亦具操縱性,但對「漂泊離散」、具複雜層次身分認同的香港人,卻有一定魅力,原因是部分香港人想尋找不再「漂泊離散」、能夠令其安身立命的身分認同。

作者續說,香港與中國是兩個相當不同的地方——這一方面見於當年中國要以「一國兩制」安撫港人人心、以求香港主權移交能順利完成,另一方面香港亦比中國有更多的言論自由與政治參與權,以及擁有歷史悠久的法律制度。在此中港差異下,港人理應堅決、毫不妥協地反對中國,但其中障礙是,香港的「中華化」力量異常強大,香港人熱衷中國民主運動和捐款救災,服從於一種「大家是同胞」、「中國人團結一致」但內容空洞的「血緣神話」。

那主權移交前,某部分政治活躍的港人,他們的身分認同有何具體形態、如何看待港中關係?《立場新聞》曾就匯點歷史作系列訪問,當中的一部分內容,可作重要參考:

許多受訪的匯點人都承認,當年他們身邊那班人,大多信奉一定程度的民族主義。
「其實同一代人都是這樣的思維,這代人不會夠膽突破的。」黎則奮回憶,這種「匯點主流」的民族主義,指的是承認中共為中國唯一合法政權,亦認同香港的主權和治權將來屬於中國……
「當時不會將中共視為敵人。」何芝君解釋。「因為我們的background都是讀馬克思主義,為何讀馬克思,唔讀Weber,都是有一定意識形態的方向,都是社會主義versus資本主義,所以才反資反殖。」

而按區家麟近期文章〈又罵民主回歸——給你重頭再來又如何〉說法,1980年代期間,在某些港人眼中,區隔中港並不如作者周蕾所說的重要。文中這樣說:

那時候的中國,知識界思想活躍,政府相對開放,看似有點希望。當然,1980年代的香港,有很多人不相信共產黨,有人曾提過獨立,有人說過要購島另建香港,有人要求繼續英治,有人要求主權換治權;沒有激烈抗爭,是因為情況不如今天絕望。
作者認為,香港主權移交只是由一個殖民者換到另一個殖民者的過程。(Getty Images)

從《胭脂扣》、《皇后大道東》看香港殖民性

作者亦嘗試從詩作、音樂電影等通俗娛樂研究香港的殖民性。作者以改編自李碧華同名小說的電影《胭脂扣》為例,討論了香港的懷舊潮,認為懷舊反映了當時對香港人主權移交前景的悲觀想像,並指電影透過虛構幻想,創造出一個「新社會」、虛幻的「另類時間」,以令觀眾藉此逃避現實生活中的香港身分危機。歌曲方面,作者則分析羅大佑、崔健的歌曲,解讀歌詞背後的含意,例如知名的《皇后大道東》、《亞細亞的孤兒》。

按作者分析,《皇后大道東》反映了香港人對主權移交的恐懼和憂慮——以維多利亞女王命名的皇后大道是港島的主要道路,象徵了香港一切的繁華,但殖民時代將完,不知道未來的「同志」會如何改變香港。《亞細亞的孤兒》,則關心處於夾縫裏的殖民地——《亞細亞的孤兒》原是台灣作家吳濁流探討台灣人既非中國人、亦非日本人的身分問題的日文小說,在小說中,台灣人猶如兩國間的「孤兒」。羅大佑的《亞細亞的孤兒》指,亞洲殖民地得不到合理對待,「每個人都想要你心愛的玩具」(在殖民地身上取得好處),但問「親愛的母親這是什麼道理」,卻得不到回應。

作者指出,上述夾縫中的「尋根」問題,正是香港的一大焦慮來源,不過香港位處中國邊緣且久經殖民、早已西化成為資本主義社會,故此面向中國「尋根」只會徒勞。香港愈努力嘗試,愈會發現香港缺乏「中國特性」、偏離「中國民族」常規,最終加深香港的「孤兒」感。

作者相信《皇后大道東》反映了香港人對主權移交的恐懼和憂慮。(《皇后大道東》MV擷圖)

大中華情意結 仿如失貞女性渴望母親拯救

佛洛伊德認為,女性沒有陽具,因此存在一種「根本性的缺乏」,需要在他處尋求補償。作者認為,佛洛伊德的女性觀有助理解香港的殖民性,以及港中兩地關係。

作者引用中國作家如艾蕪、聞一多有關香港的詩作補充說,中國作家喜歡將香港視為女性,並將香港描寫成為被英帝國主義「強暴」或「欺凌」的可憐殖民地。香港由於長年被殖民,因而產生了一種「根本性的缺乏」,彷如失去「性貞潔」的女性,故此深深渴望「母親」——中國——的拯救。這某程度解釋了,何以有些香港人燃起了大中華情意結、盼望從中國尋得能夠安身立命的認同感。

不過,作者有批判這種大中華情意結。作者說,雖然中國民族主義者稱英國為「殘暴殖民者」,但這不代表中國「清白無過」。作者強調,艾蕪、聞一多兩位是二戰前的作家,以當時語境,批評帝國主義的取向自然較易理解;中共建政後,共產黨卻同樣以帝國主義手段壓迫西藏、新疆等地,甚至於六四事件之中大量屠殺學生,這意味,中共反帝國主義,其實只為掩飾中共對自己國民實施的帝國主義政策。

作者預言,這種中共帝國主義,將危害香港。作者引述香港作家哈公,指中英談判,如同「中國、英國兩人在輪姦香港」。是以作者並不認為香港歷經英國殖民後,就等同解放,接下來香港需面對的處境,是被「拯救者」——即中共——以「統一及回歸」的名義再殖民。這與香港一向流行、視1997年7月1日之後為「後殖」時期的知識界觀點,頗有差距。

回望今天 人心未回歸

直到今天,過去仍未過去。港中矛盾、「人心回歸」仍然是主權移交後的重要政治議題,論者愈來愈熱衷從香港往事尋找箇中原因。近年香港興起重寫香港歷史的主張、昔日「民主回歸」倡議的種種被重新提起,這多少反映了上述趨勢。既然過去仍未過去,這本能夠幫助梳理香港前世今生的著作,理應是思考香港的重要參考讀物——可惜,本書似乎得不到應有的重視。

(文章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