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裏的陌生人.書評】無處可逃之地

撰文:鍾耀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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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清楚,奈特最終有沒有去找那「林中女士」。

「他現在是我們社會的一份子了,」地方檢察官說。被捕後兩年的服務勞役,奈特按時報到,接受酒精及藥物檢測,做好感化院要求的一切——「他沒有犯過一次過錯,他完成了所有的要求事項,表現無可挑剔」。但在牢役後感化刑滿之際,奈特問作者,「我是不是瘋了?」27年來,奈特躲在森林,在附近北湖的度假屋行竊過千次,沒有與任何一個人對話,也沒有任何追捕者發現他,除了不慎暴露行蹤與一名登山者喚了一聲「嗨」以外。在森林的這27年,他從沒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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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20歲的克里斯多福.奈特(Christopher Knight)開展了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公路之旅。他支了安裝家居及汽車警報工作的最後一次薪水,沒有通知老闆就辭職,連工具也沒有歸還,獨自開了好多天車。沿途他靠速食果腹,住廉價汽車旅館,大部分時間都在州際公路的金屬殼與玻璃窗內奔馳,然後掉頭一路向北,在車上廣播得知列根當上總統,切爾諾貝爾核災爆發。「開車予人逍遙自在」。一個念頭開始萌生。車駛回家鄉緬因州,奈特選擇了從他家經過的路,沒有停下來,家的影子在倒後鏡緩緩消失,「我猜我只是想看最後一眼,說聲再見」。一路向北,一路向北,切小路,再小的路,深入荒野,直到車子快沒油,進入緬因州的偏遠森林。最後他停車,車匙放在中控制台,拋下這所由哥哥貸保的車,步入森林。他有帳篷和背包,沒有指南針和地圖,沒有特定目標,沒有東南西北。

1986年,20歲的克里斯多福.奈特開展了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公路之旅。(視覺中國)

「車子對我來說已經沒有用了」。直至今天那輛車還擱在路上,但一半已被森林吞沒,畢竟已經超過27年,那串鑰匙也就擱在車上某個地方,不過都已無法找到了,就算找到,車子都再無法驅動,原本的文明變成了荒野。奈特說,他也不知道自己離去的原因,他想過很多次,但這仍然「是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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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上,國家力量無法觸及之邊陲稱為蠻荒之地,是文明開化所不及的落後之地。這些土地上的人通常離群索居,沒有固定居所,遊牧與狩獵,缺乏農業技術,也就沒有因農業生產而需要的管理、層級,也不會發展出因交換作物而起的商業、明文規條這類文明雛形,沒有文字與歷史,比不及國家中心繁華之城鎮。這些蠻夷,最終嚮往文明的驕傲,從邊陲走到中心,從山區走到平原,踏上進步富強之路。

James C. Scott在《逃避統治的藝術》(The  Art of  Not Being Governed: An Anarchist History of Upland Southeast Asia)卻說道,人們是為了逃離國家,才從文明的中心走到邊陲,深入山區。帶來文明的階級與科層組織同樣帶來國家,國家帶來軍隊、統治、賦稅、規限、掠奪、戰爭與奴役。山路的蜿蜒曲折與地貌離辨,成了權力掌控以外的藏身之所;無文字的口耳相傳,乃是從國家紀錄的資料庫遁身之術;遊牧與採集狩獵,緣由定居農業的枷鎖之間掙脫而出。他們說,蠻夷是對文明的主動抵抗,沉睡最深的地區是自由最好的庇護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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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就幾件衣服,少許食物和基本露營設備。「我身上就這些東西,」奈特說:「沒有別的。」他說沒有想太多,也沒有刻意做什麼決定,這件事也沒有奧妙或深意,就像動物一樣有回到自己地盤的直覺。貼着山脊,越過沼澤,到另一邊山脊,周圍不是乾土就是濕地。他知道自己在哪裏,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裏。

緬因州的荒野迷人,遼闊壯麗,但物產不豐,森林裏也沒有果樹。他遇到兩座湖,一大一小,岸邊散落着小木屋,顯然是供人們夏季度假之用,這段時間暫無人在內,可讓他在裏面輕鬆果腹。但這裏不夠隱秘,人們始終會回來。於是他又走了。他用偷來的鏟子在河岸挖了個洞,再用廢棄木材加固牆壁和天花,但住起來像個洞穴,又濕又冷。後來這個洞穴終究被獵鹿人發現,更成為熱門景點,當地人會來這裏尋找隱士傳奇的答案。再後來他才發現,以直線距離計算的話,這裏離他本來的家,才不到30哩。不過奈特早已另覓新地。

年歲再無意義,季節變化與月缺陰晴才是真實,時針分針都是虛幻。(視覺中國)

幾個月內,奈特換了至少六個地方,他穿越森林而不留半點痕迹。最後他發現了一片林木糾結、巨岩遍布的樹林,既沒有小徑通過,對登山者來說也太窒礙難行,後來他又發現那塊有隱秘入口的象石便住下來。

但是他無法一直依靠採摘人家庭院的蔬果維生,緬因州的夏天短促難料,像個點頭而走的賓客。每年接下來的八個月,庭院的玉米田都會休耕。他也不願意自己生產食物,或者也無法生產食物,總之他決定用偷的。湖邊度假小屋只有基本的防護設備,窗戶時常沒關,森林是他最好的掩護,一年四季都在的居民不多,就算計及附近鎮上人口也不過千多人而已,到了度假淡季,這一帶就會人迹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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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次竊案。「每個人都有行為模式」,奈特潛伏森林邊緣,仔細觀察北湖家庭的起居生活,一天三餐,停車場、空地、來去賓客,都不放過,從中判斷合適的出手時機。不過他終歸也不是他們的一份子。

理想的時機是閒日的深夜,最好下雨,愈大愈好,這樣惡劣的天氣就沒有人會走到森林,而且也無法留下奈特的足迹。如果下雪,奈特就不會出手,白色的腳印太過顯眼。有段時間,他都選擇月圓之夜行事,這樣他可以省卻照明,但往後幾年,警察加強了搜捕,他便決定隱身於夜,以黑暗為掩護,這時他已熟悉了附近的地形,頻繁轉換自己的活動路線,更改成形的行為模式,除了每次行動前修整鬍子並換上乾淨衣服,即便遇上人也不會起疑。

「我喜歡待在黑暗裏,把自己藏起來是我的本能。」他偷食物,偷衣服、工具、書籍、偶爾也會偷床墊以作更替。有段時間,有些無人的小屋在門口留下了紙筆,要求隱士列出採購清單,還有人把一袋書掛在門把上。奈特生怕這是陷阱,也忌諱留下不滅的文字痕迹。後來這個做法慢慢褪色。

奈特在森林中最珍重的經驗,往往與恐懼分不開——萬物凋零,一片靜寂,空氣停滯,蟲鳥歸眠,一切封鎖在冰凍之間。(視覺中國)

有些屋主覺得,反正他也不過是來偷些日用品食物之類,貴重物品也不偷,而且奈特每次行事乾淨利落,臨走的時候會把門、窗戶關上,彷彿無人來過,除了屋內少了一點東西,這樣的話,讓隱士傳說繼續下去,也不是壞事。也有屋主氣得七孔冒煙——「他摧毀了我夏日度假的美夢!讓我每次都提心吊膽!」不管怎樣,奈特就是躲過了無數次的追捕搜捕,「我們找了又找,還是沒發現隱士的蹤迹或營地」,休斯警官說。有居民甚至一連十幾個夜晚抱着槍枝守候,也是無果。

天空破曉,把偷回來的東西搬進營地,奈特終於可以放鬆,每次行竊帶回來的東西大約夠他撐上兩個星期左右。「之後是一段長時間的太平生活,不對,不是太平。這個詞太感情用事了。應該是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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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年。

被捕後,緬因州聘請了心理學家來評估奈特的心理狀況,他被診斷為「心智健全」,同時提供了另外三種診斷——自閉症、憂鬱症、人格分裂。奈特說,他在森林中最珍重的經驗,往往與恐懼分不開——萬物凋零,一片靜寂,空氣停滯,蟲鳥歸眠,一切封鎖在冰凍之間。「我最想念的是平靜。」沉默的孤獨,讓他失去世間一切身份,「那裏無觀眾,毋須表演,無有自由。」

《森林裏的陌生人》 作者:麥可・芬克爾

唯有聽到山雀的叫聲,他才知道冬天將盡,突破重圍。年歲對他再無意義,積雪融化,花朵綻放,昆蟲鳴叫,野鹿繁殖,幾分鐘或者幾年過去了。季節變化與月缺陰晴才是真實,時針分針都是虛幻。「經過慘烈的冬天,我腦裏只有一件事,我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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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提起『林中女士』的時候,你認為我說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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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獄後,奈特的大哥給了他一份工作。他大哥從事廢金屬回收的生意,把老舊的汽車與拖拉機引擎搬到家裏讓奈特拆解。此時的家,已經不在森林裏面了。每周一,家人會開車載他去法院報到,從未缺席,從未遲到,嚴格遵守一切規矩。「我適應得不太好。」他出獄了,重獲自由了。他說自己像一塊方形木頭,可是遇到的每個人都在敲打他,硬要把他套進圓形的洞裏。社會不像森林,無法靜靜予他藏身之所,不用交代,不用偽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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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死亡。」奈特說,在林中某個嚴冬看過她。當時他存糧見底,瓦斯也用完,寒氣入骨。她穿着連帽毛衣,抬起眉毛,掀起連帽問要跟她走還是留下來。一個念頭開始萌生。奈特說等到嚴冬再臨,那一天他計劃穿很少的衣服,再次走進森林,一路走,再一路走,然後坐下來,把自己交給大自然。「勢必要放手,不然會很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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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天翁懸在半空,驚濤駭浪下的珊瑚礁迷宮,潮汐的哀鳴傳不到沙之彼岸,一切湖水慘綠,沉潛海底無人知曉。脈搏的起伏,生命的挫敗,「下次丁香花再開的時候」。

千百萬年來,人類如動物一樣存活,然後發生了一些事,解放我們的創造力——我們學懂說話。於是我們發展出複雜繁重的語言系統,我們嘗試用連串密集的詞藻描述平靜的優雅,用書寫的文字講述身體躍動的節拍。萬物有靈純屬子虛烏有,因為感受不一無法以互通的媒介分享。生命氣息的虛浮有力陰柔剛勁純屬虛玄,因為無法被科學通律牢牢捕捉。

我們現在是他們的一份子了。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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