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海之人.書評】我非族類,無所屬也

撰文:鍾耀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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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土地是根深柢固,承載着遙遠亙久的歷史,那麼海洋就是無拘無束,瞬息萬變的頃刻。有人說土地是自由的,也有人說大海才是自由。爭論自由誰屬,其實是我們都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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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非洲馬達加斯加西南部,有一群半遊牧的依海之人,他們被稱之為「斐索」人。「斐索人」在當地語意即與海打拼之人。人類學家俐塔.雅斯圖堤(Rita Astuti)說,她在當地做田野調查的頭幾周,人們不斷述說所有捕魚之人、航海之人、住在沿岸、靠海之人,都是斐索。這樣看似顯而易見的事實,背後其實藏着斐索人對身份認同的獨特理解。對他們來說,身份認同取決於當下的實踐——「人即其所為」。斐索人一再強調,外來者,不管是像雅斯圖堤般的人類學者,或者來自內陸瑪希孔羅的農夫、牧牛人都可以透過學習而成為斐索人。比如說,當人們看到雅斯圖堤懂得游泳時,他們告訴雅斯圖堤,她是斐索;當她模仿當地人吃魚的方式,把魚連皮帶骨整個塞到嘴裏,再把魚骨吐出時,人們說她是真正的斐索;當人們發現她手上烙有紅色的線痕,那是由於收釣線時拉着又大又重的魚留下的痕迹,村民說她正在變成斐索。

這可不只是當地人對雅斯圖堤的客套說話。有些當地斐索人,也有過這樣的經驗。他們舉例說,「有個從內陸搬到貝塔尼亞(雅斯圖堤田野調查所在地),並在此娶妻的瑪希孔羅人,他觀察人們的生計,發現這裏沒有稻田,人們只會捕魚,只有魚網且只往海裏去。然後他的妻舅或岳父可能會帶他去捕魚。就這樣,他腦子轉得很辛苦:這個這樣做、那個那樣做!然而,他的祖先並不知道這些事。他再度跟朋友出海,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後他懂了:他變成了斐索。」

在非洲馬達加斯加西南部,有一群半遊牧的依海之人。(視覺中國)

他變成了斐索」。身份乃是習得之物,並沒有天生如是。斐索人稱外人成為斐索的過程為「mianatsy havezoa」,意思即「學習、研習斐索性」。當人們學習,懂得,就可取得新的身份。非但外來者,對當地人來說,斐索父母所生的小孩同樣需要學習、研習斐索性,才能算是個真正的斐索人。他們說,「還不能說小孩是斐索,只能說他們有點斐索……你看這些孩子,學校就在水裏,他們要學會游泳。當他們努力學游泳,當他們學會了如何游泳,當他們不怕水,那麼就可以說他們是斐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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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斯圖堤在《依海之人》,詳述了透過如何游泳、造舟、駕船、捕魚、吃魚、賣魚的過程,人們漸漸「成為」斐索。斐索人不是與生俱來的存在狀態,只是一種要透過「踐行」而「成為」的身份。要成為斐索,不需要窮盡許多使人成為斐索的活動,因為斐索這個身份並非由一組特定形式與活動所定義,只要去到「某個」階段,人們就會「成為」、會被認為是「斐索」。至於如何定義這個「某個階段」,則沒有具體的界限,或者可以說,這是一種整體感覺,與具體生活形態的展現。

在當地馬拉加西語中,沒有「是」(be)這個動詞,要說一個人「是」斐索,即為「fa Vezo ampela io」。在這句話中的冠詞「fa」傳達的是一種「已完成」,或是「成為」的概念。因為「實踐」而「成為」斐索人,意味着斐索的這個身份狀態乃是動態的,會因久缺實踐而短暫或永久消失,不再「成為」斐索人,而「成為」另外的人——當一個小孩把槳扛在肩上時,因為他如此這般,他「成為」斐索,但在前一個時間點,在他暈船的時候,他「曾成為」瑪希孔羅人;當一個曾經熟練的斐索人居然因為久未出海而在船上失航,他「成為」瑪希孔羅人。「所有住在海邊的人都是斐索」、「所有懂得捕魚之人、航海之人,都是斐索」。對斐索人來說,居住之地決定了該學什麼,而學成什麼所帶來的做事方式,決定了一個人的身份。他們認為居住之地有將其特殊性加到自己身上的靈力,地方與做事的方式是持久連繫的,而做事的方式則不會黏附在人身上,人離地後,就會擺脫舊有的做事方式。

有人說土地是自由的,也有人說大海才是自由。(視覺中國)

斐索的身份流動而重踐行,但這只是他們在生時的認同模式,他們死後,身份認同歸屬卻是靜止的,依循繼嗣原則(主要是父系),透過埋葬,凍結於墓穴之中。和其他馬達加斯加人一樣,斐索人會說「活着的人有八個拉颯」。「拉颯」(raza)字面即「過去已逝之人」,這句的意思,即他們有八個(已逝的)曾祖父母,他們不重性別,有血緣連結者皆屬親戚,每個人都有着數不盡的親戚枝葉,關係多重。「但死人卻只有一個拉颯」。人死後,只能埋葬在一個墳墓裏,按當地的儀式與習俗而歸屬一個拉颯,一個「已逝之整體」。換句話說,生者流動,死者固着。人生在世,不屬既定的群體、類別、特定的歷史,而死者因為已經再無法以實踐的方式而決定其身份了,沒有踐行,也就沒有了身份,要理解已逝之人,則唯有把他們置於一套家族的系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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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此書對身份認同研究的貢獻良多,但還是遭受批評。其中之一乃是指雅斯圖堤對斐索人的身份認同理解脫離歷史。雖然雅斯圖堤堅持從斐索人的本土觀點出發,強調在現下實做的流動身份觀裏,斐索人並不重視歷史與政治。但對依海之人來說,身份認同如何受到歷史與政治影響,比如說馬達加斯加在1960年脫離法國獨立,殖民與脫離殖民地的經驗如何影響到斐索的身份認同?此書寫成於1995年,最近才由台灣左岸出版社翻譯出版。這當中的20多年,在大型捕魚船與斐索小漁業的競爭下,在全球化愈發對非洲加以掠奪之時,又如何影響到斐索人們的身份認同?

在本書譯者郭佩宜的導讀裏,她引用了雅斯圖堤的回應——「本研究的目的不在揭露當今斐索的歷史根源,而是分析斐索人在日常生活中經驗的特殊認同建構。」在此處,我也是傾向同情雅斯圖堤,當然接下來其實我有點借題發揮。作為一個希望從不同文字間攝取生命養份的讀者來說,我傾向對各類文本採取一個寬鬆的閱讀策略。我們毋須要求一個文本對現象作出包羅萬象的解釋,文本能夠刺激我們思考,就有價值。寬鬆的意思是,既要理解與警覺文本的不足(正如評論者對雅斯圖堤的質疑),同時嘗試從中找到另類的思想資源與進路,繼而嫁種到自己思考土壤上的枝椏,生出更為豐厚的思想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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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森林祕境:生物學家的自然觀察年誌》及《樹之歌:生物學家對宇宙萬物的哲學思索》裏,作者大衛.喬治.哈思克透過自然書寫想告訴我們,人總是在「處於」的狀態,處於各種人際關係網,各種文化,各種權力,各種波動之間,沒有全然純粹自我,真正的知識其實是理解「關係」。在《依海之人》裏,雅斯圖堤透過田野觀察告訴我們,身份並非固定而無法掙脫,身份認同視乎人們的選擇。當你決定為你所篤信的價值投身可能更刻苦或更優渥的環境,當你決定實踐什麼,你就「成為」什麼樣的人。琅琅上口的道德話語,比不上每個人的踽踽踐行。一旦我們離開了「環境」,放棄了「實踐」,脫離了「關係」,我們還可以「成為」什麼?我們在世間所作所為的關係總和,最終是否非得要歸到一種拉颯,一種整體的理解?

《依海之人:馬達加斯加的斐索人,一本橫跨南島與非洲的民族誌》 作者:俐塔・雅斯圖堤 出版社:左岸文化

這幾年,身份認同幾乎成為所有社會事務的判定標準。所謂身份,似乎非香港人中國人之類的爭辯。但是在評斷之前,我們是否需要暫緩一下,反思到底這種思想的基礎在哪?在我(們)這個年代,生命長成於已經變得很扁平的世界裏,眼不見耳不聽鼻不嗅舌不嘗肌膚不觸,於是在建制所提供的資訊環境以外,我(們)幾乎都沒有經歷,沒有過去,沒有歷史,沒有資源去生命裏頭感受世間的高低起伏縱橫交錯了。我們沒有嘗試過另外的生活形態,當我們如此,我們就只會是這個在地環境的產物,我們的思考也是環境限制下的產物。當政府說大家是中國人,認同的認同,不認同的就祭出另外的香港人認同。到底什麼是香港人,大家生命所拋錨的土壤與所涉的養分是否一樣,大家所思所想,又是否雷同?

我們講的環境限制,甚至不是中國與香港這樣抽象的整體環境,而是屬於一種更細小,一種安穩可期,一種在城市在中環在油尖旺冷氣辦公房的生活環境。畢竟許多我們在媒體上能夠看到的文字,都來自這些地方裏的人。然後我們就圍着這些來自搖搖椅上的言論團團轉。如果不把自己投放到各種環境之內——漁村、農村、鄉郊、舊區、工廠……如果不行各種實踐——捕魚、耕作、工藝、勞動、創造……我們似乎就永遠只能在國族身份之上爭奪,把世間各種更重要身份裏蘊含的知性資源摒棄。

誰說國族身份必定至關重要?在談論國家身份之前,我們都是血肉個體,都是活在某個地方裏從事某種活動之人。如果人生在世只有一個拉颯,還算不算上是活着之人?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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