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政治性別歧視何時休?與李怡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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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女性政治人物搬龍門:當感覺她弱勢時,便攻擊她外貌,消解她真正的政治討論,或者矮化她的女性特質,說她太陰柔,軟弱,說女人不適宜做領導;當感覺她強勢時,便突然轉軚妖魔化她。
楊子琪
李怡先生之前撰文提到:「讓給異姓的『外禪』」,其中「姓」字錯寫為「性」字。(資料圖片)

文:楊子琪

近日,看見一篇李怡先生的文章,是回應讀者指出李先生之前撰文提到:「讓給異姓的『外禪』」,其中「姓」字錯寫為「性」字。此一錯別字似乎啟發了李怡先生,他決定要抒發自己對涉足權力的女性之思考。有人說,李怡此文,可謂不值一駁。但我認為,若忽視一些享有一定社會聲望和受到不少讀者歡迎的人士,不斷發布他們顯然沒有認真了解過的關乎性別議題的論述,那我們便是將這部分輿論陣地拱手相讓。因此,我想從李怡對女性掌權的評論出發,談談女性在政治領域中受到的性別歧視。

性,與性別角色:致那些星座學般的男女分析

李怡先生寫道:

「有人說,女人是自然動物,男人是社會動物。自然動物對事情的反應比較直接,喜怒都容易爆發,愛講真話,少戴面具,重原則、對錯、是非,不易妥協。社會動物就重利害,講現實,願妥協,說話愛兜圈,善權謀,大都戴着面具做人。」

不知道這個消息來源,「有人說」的人是什麼人?李怡先生似乎因此相信,男女有不同的「品性」,「可能」是人類社會長期發展形成的。

且不說「自然動物」和「社會動物」的定義是什麼,李怡先生對女人和男人的「品性」分析,很顯然是在「性」(sex)與「性別」(gender)的問題上「中了伏」。

在性別議題的規範性上,一般而言,我們區分「性」與「性別」:性屬於純粹生理範疇,比如男人與女人擁有不同的生殖器官,當然,還有跨性別者;而性別(或「性別角色」)則是社會觀念的建構。舉例說,在古代中國,女性被認為應該纏足才是美;而在現代,纏足的陋習則被拋棄。纏足的現象,顯然並非生理原因,而只是一種風俗習慣,社會觀念。性別角色,可以被不同的社會構成為不同的樣子。在唐代「以肥為美」的女性形象,在其他時代的中國都並非如此;就如現在李怡先生所認為的,涉足權力的女性,「其用權之盡,心術之狠,意向之難測,往往絕非男性可以比擬」,可能在不久的將來(筆者也希望如是),這種政壇女性的妖魔形象也會消失。

我們承認存在「性」的生理差異,但這不蘊含出我們承認所有「性別角色」的差異都是合理的。現代社會有太多關於女人和男人的「品性」分析,每日在個人幻想和口口相傳中得到延續,其傳播速度之快,影響人們思維之深,令女權主義者、性別研究者望塵莫及。這些「分析」,有着像星座學一般無法證偽(Falsifiable)、又像醉酒藝術家一般喃喃自語的、似是而非的男女評價:男人麼,就是陽剛,堅強,邏輯思維好,數學好,天生愛有多個性伴侶;女人呢,就是陰柔,脆弱,感性思維重,語言能力好,對愛情比男人更加忠貞一點。來到李怡先生這裏,便是「女人是性情動物,男人是利益動物」的囈語。說它們無法證偽,因為這些分析的用語含糊不清,定義含糊,就像星座分析那樣,你總能找到幾個合乎你對自己的認識,或者你對別人的認識的形容詞。

這種對性別角色的差異的所謂分析,背後有什麼合理的原因和證據支持?李怡先生自己也舉例提到漢之呂后、唐之武則天、清之慈禧、文革之江青。試問,對於這些女性,李怡先生都肯定她們是出於真性情,而非追逐利益的人嗎?她們又有沒有「戴着面具做人」?這與李怡先生所提出的男女分析,何其相違背。為何這麼簡單的矛盾,行文多年的作者,竟然無法看到。李怡先生基於「女人是真性情動物」而得出的後續推論,即:

1. 女人是真性情動物
2. 林鄭是女人
3. 林鄭是真性情的
4. 林鄭支持梁振英路線
5. 林鄭是真性情/真心地支持梁振英路線
6. 林鄭真心支持梁振英路線很可怕
7. 林鄭接近絕對權力
8. 接近絕對權力的女人很可怕

1已經錯誤,所得出的3和5便站不住腳;由7推出8這種全稱結論,更是謬誤得很,令人看不下去。

這種以男性為坐標原點的習慣,將女性她者化的男性中心視角。(江智鶱攝)

男權世界的她者

說到底,李怡先生最想表達的,其實是「真心支持梁振英路線的人很可怕,比起因為利益而支持的人更可怕」,如此簡單。然而,因被分析的這個支持者是女性,李怡先生便不自覺地要用有「性」眼鏡去分析,用不同於對待男性的方法去看待這個人的行為:對於那些「真心支持梁振英路線」的男性(而且為數不少),李怡先生又會怎樣去看待呢?他們也如林鄭一樣可怕嗎?如果是,這問題根本就非關性別;如果李先生認為不是,那便是性別歧視。

人類社會的權力結構,長期以來是男性主導的,而政治領域,更加是一個重災區。魏子林文章指出,香港的女性民選區議員百分比(包括因只有一位參選人而自動當選的議員),從2007年開始及隨後兩屆都維持在19%,也就是說,每五個香港區議員中,不到一個是女性。再看國際,英格蘭有接近三分之一的地區議員為女性,而全球平均女性議會成員比例僅為22%。僅是區議員,男女比例就已經非常不平衡。

在這樣本來已經無法很好地代表、發出女性聲音的政治領域裏,身在其中的女性常常被她者化:男性被視為坐標的原點,女性的所有作為,不少人都喜歡、習慣性地從其與男性所不同的性別特質出發去分析。然而,這些所謂的性別特質,大多站不住腳,一如上文所說的,分不清生理的性與社會建構的性別角色。

這種以男性為坐標原點的習慣,將女性她者化的男性中心視角,在政治領域裏體現為兩種截然不同的對待女性的態度,若我們細看,甚為有趣。

第一種態度,是妖魔化女性。就如李怡先生所寫,接近絕對權力的女性,「其用權之盡,心術之狠,意向之難測,往往絕非男性可以比擬。」看見這些異於男性的「她者」們,一旦接近權力中心,一些男性,甚至是女性,就突然身體不適了:怎麼,「她者」也要掌權了?「她者」與通常人們理解的掌權者(即男性)如此不同,令人有點不習慣,甚至驚恐。通常,他們會認為掌權女性比男性更陰險、惡毒。希拉里電郵門,無論FBI如何close file,無論證據如何不充足,不少人都選擇相信:這個陰險的女人,比起公然種族歧視、性別歧視的特朗普,更加可怕。當「她者」與中共這個政權沾邊時,更顯得「恐怖」:這可是兩個他者的結合體!

我不支持林鄭,不過,我也不難理解李怡先生對林鄭的性別驚恐:那種不義政權加上他者性別所產生的重度不適感。接下來我們談談第二種態度。

社會對從政或擔任領導角色的女性,大多有一種「鐵娘子」的期望。(美聯社)

無處安放的「女性特質」

第二種看待女性政治人物的態度,便是物化和矮化,樣貌攻擊是其中一種手段。我曾於《香港01》撰文討論人們對李偲嫣的評價,同樣是因為不滿政治人物的作為,為何對女性就偏愛攻擊外貌?女性在此似乎比男性更加要滿足一種被觀賞的要求,像一隻隻被擺上台的花瓶,首先要過審美一關。通過外貌攻擊,男性也似乎獲得一種對女性的外貌管治權、從而凌駕於女性之上的權力,去評判女性的樣貌符不符合他們的性慾標準。這便是將女性視為與他們不是同樣平等的她者。

另一種手段,便是矮化所謂的「女性特質」。就像李怡先生那樣,社會性別文化存在對女性的一種刻板印象,又或者是一種性別角色的建構,這種印象或性別角色,就是剛才所說的,是以男性為坐標原點出發的。女性特質,便是男性特質的反面:若男人是剛毅,女人則是溫柔;若男人是有決斷力,女人便是多慮、猶豫不定,等等。

然而,社會對從政或擔任領導角色的女性,大多有一種「鐵娘子」的期望。她們要「像個男人一樣」,擁有「男性特質」——富有野心和勇氣和決斷力等——才能被信任可擔當這種社會角色。溫柔,富有關愛、同情之心,謹慎,「女性化的」,被視為不適宜擔任政治領導角色的特質,是被看不起、甚至是低級的,因此是要被拋棄的特質。如你要有所成就,你被告知要「man-up」,不要「像個女人」。

但是,一來,所謂的女性特質,假如是溫柔,富有關愛之心,考慮周到,謹慎,那我們沒有理由認為,這些特質是不必要和低等的——作為一個領袖,難道不需要待人溫柔,不需要富有同情和關愛之心,不需要體貼別人,不需要對待決策小心謹慎?沒有理由認為,富有野心和勇氣和決斷力,和這些「女性特質」有矛盾。我們更無法判斷,野心和勇氣和決斷,比這些「女性特質」更加「高級」。

二來,這些所謂的女性特質,其實不只有女性才擁有。難以界定,哪些是女性專有的特質。

三來,假如所謂的女性特質被設定在政治,甚至是商業、學術圈子裡是不被鼓勵和看重的,男性特質才被認為是成功的必要「能力」,而社會又從小教導女性要「像一個女人」,不可太有野心、太有個性、太有主見,而要溫柔、體貼、謙遜——那社會就是從小剝奪女人在各界有所成就的「能力」,從小要女人成為二等公民。這可說是一個怪圈。

假如女性特質真的如是,又或者,女性特質,只不過是男性特質的反面,那麼,深藏的厭女症,便是摒棄女性特質,要女人「像個男人一樣」,才能在社會政治事務中有發言權和決策權。那變相是說,女人本身就是第二性,男人比女人更優秀,除非女人拋棄她們的特質,做到同男人一樣。

上述提到的兩種對待女性政治人物的態度,相互交替着上場,不斷對女性政治人物搬龍門:當感覺她弱勢時,便攻擊她外貌,消解她真正的政治討論,或者矮化她的女性特質,說她太陰柔,軟弱,說女人不適宜做領導;當感覺她強勢時,便突然轉軚妖魔化她——這個女人很強權,很陰險,不得了!女人掌權比男人更可怕呀!

大佬,球證、旁證、足協、足總、足委,全部都是你的人,點同你打?

從政吧,女性。佔領議會,讓我們終止這種無休止的性別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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