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有罪的人

撰文:朱珏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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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覺中國)

上菜了。

小鐵爐燒得正旺,火苗噼里啪啦借爐面蓋板的小孔爭相往外冒。鏽跡斑斑的鐵爐,只有爐面被擦得鋥亮,漆黑中反着光。爐膛內發出一陣陣嗚咽,鐵皮煙囪也燒得滾燙,拐着彎伸出窗外呼呼排着煙,爐邊煨着的一小節白薯漸漸漫出了香氣。

北方冬日,何況是三九天,門窗被北風吹得到處亂响。窗玻璃壞掉的地方,他剪了廢紙糊上,吹破了就撕掉再糊新的。年年歲歲,窗欞上的纸總也撕不凈,像手上發黃的老繭,一層蓋過一層。窗外的煤煙從縫隙悄悄鑽進來,整個冬天,屋裏都瀰漫着一股嗆人的味道。

他倒了杯酒,給她也倒好一杯,放爐子上溫着。他擰上酒瓶蓋晃了晃,還剩下大半瓶。偷藏的這瓶好酒,他每天只象徵式喝一點。他低頭把嘴湊到杯緣,小心呷了一口。爐子的熱氣撲上臉,一線暖流順着喉嚨滑進他胃裏。

她又端來半碗清炒野莧菜,胭脂色的紅湯掛在碗邊,滴下去就是道血淚。他順着那滴湯往上看,她正望着他得意地笑。家裏缺油,他跑遍糧店也沒買到。是她想了辦法,撿回別人不要的魚頭慢慢熬,熬到快乾時放屋外,如此得了薄薄一層浮油。

他拉她的手坐下,把酒遞給她。她的臉雖然消瘦,在爐火下仍映得緋紅。他來了興致想慶祝點什麼,不為任何事,只為她。他本該怨天尤人的其實,日子過成這樣不是他的錯。但在這個一切都要辯解,一切都是陰謀的年代,大悲大喜還不值錢,哪有什麼地方容得下他不足道的一點愁苦、一絲情緒?你看四季不仍在交替,北風不還按時吹着,爐火燒旺了,破屋也一樣的暖。

門被撞開的時候,他正準備與她碰個杯。

一股強烈的冷風拍在他臉上,他不記得自己是不是被扇過一耳光,只依稀感覺黑壓壓有七八個不認識的人出現在面前。他來不及換身衣服,趿着腳上的拖鞋就被拖進了寒風中。他恐懼,但比起他要被帶往哪裏,更切膚的痛是萬一拖鞋走掉了怎麼辦。大冬天的,赤着一雙腳走在外面,多淒涼!他收緊腳心艱難地邁步,直到被推入監獄才鬆了口氣。

他又沒犯罪怕什麼,但不憚於剖白就是最大的罪。禍從口出罪上加罪,一件件一條條如窗欞上的紙糊遍周身,乾透了就別想撕掉。他也沒有她的消息,只有她紅彤彤的臉,在腦中揮之不去。他閉着眼翻來覆去地一點點勾勒這張臉,頭髮、眉毛、睫毛、鼻翼……

一日中午,女囚部放風從他們樓下經過,後來他聽說好像她也在裏面。他沒去問。不問,她就一直活着。

(視覺中國)

秋風起,高牆上那麼小一扇窗,若不是看人臉色,怎知道外面已經變了天。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出去的,正如他不知道自己因何進來。最初兩年,他每日在焦慮、恐懼與希望之間反復掙扎,後來他終於信了,信他的罪,罪孽深重。當他嘔乾了血才讓自己相信他是有罪的,又被隨便一隻手就推出了街,光天化日一筆勾銷。悲劇,是在活着的時候就向你證明,所作一切都是徒勞。

屋子還在。

他開門。火熄了,紙破了,人走了就是塵土的棲息地。但,什麼也沒變——朝思暮想,捧着懷抱着回味過千百遍的最後一夜,他心中殘存的一點火星。什麼也沒變。所以——那晚……

窗邊,過去隨手種下的仙人掌變了異般生得老高,仿佛無限度死守在家裏等他。他鐵硬的心有些動漾。這唯一的生命啊,在沒人介意的角落和他一樣苦苦掙扎。活着,這麼簡單,就是活着!無需向任何人證明、交代,無需原因!他走過去摸了摸它,粗壯的莖幹刷一下在他面前碎裂,散成了灰。

爐子上的半瓶酒还擱在原處。「你在哪兒?」他擰開蓋子,將這結晶般的液體緩緩倒入酒杯。那酒是澄黃色的,晶澤中仍映出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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