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為何英國人愛喝紅茶?茶盜改變歷史版圖

撰文:鍾耀華
出版:更新:

16世紀伊始,科技創新被視為西方國家軍事及經濟力量的原動力,船堅炮利容許他們開拓殖民地,打開更廣大的貿易市場。然而我們很少關注到,植物在其中的關鍵角色。在19世紀到20世紀初,英國植物公園進行無數植物的研究、配種、移植,使得各地特有的植物得以流通世界各地,改變了全球貿易的形態,讓邊緣國家更加依賴英國殖民主義,鞏固了其殖民霸權。植物學家也因此不再是頭戴草帽腳踏泥的園丁,而是在全球殖民地遊走與採盜具有經濟及軍事價值作物的探險家。

****

在倫敦泰晤士上游,有一名為丘園的英國皇家植物園,起初只是英國王室閒逸雅興所至,採集各地奇珍異物的植物展覽園地。1841年,丘園成為國家機構,目標為「協助母國在植物王國內有所成」以及統籌與決策一切在「英國殖民地及其附屬地內被浪費的土地效益」,於是,丘園成為英國所有殖民地植物園的資訊樞紐,英國政府期望透過這樣的一個植物資訊網絡,英國可以獲取新近殖民地的在地知識與提取所需植物。

丘園所得的預算資助不多,然而這並不妨礙其在協助殖民地開發的計劃。每個殖民地植物園均由殖民地部資助,海軍的船隻為丘園的植物獵人隨時候命,郵政部為運送殖民的船資負責。19世紀,丘園有多種功能,包括:公眾教育—每年超過1,000名參觀者親覽其以畝計的植物與標本;採集與為植物分類—分類對於初新的植物科學來說至為重要;研究—1878年設立了一所特殊實驗室,專研植物學理與基因研究;出版—各種有關植物的繪本、書籍與期刊被資助出版;資訊儲存—今天丘園已有超過700萬植物標本,是為世界最大標本館;訓練計劃—於1870年代變為常規,數以百計的植物學家及園藝家被派送到各地的殖民地植物園、大學以及商業苗圃。

茶原本只是東印度公司的貿易商品,後來成為英國人的生活必需品,早餐、下午茶及會客總少不了茶。(網上圖片)

植物學至為重要,在於其龐大的商業及軍事利益,所以其發展與帝國擴張息息相關。比如說,植物能產出生物鹼,是生化化合物一種,某些化合物能被當成藥物使用—藥用植物發展史與皇家植物園最重要的交集之一,就是抵抗瘧疾這點。在皇家植物園內的經濟植物典藏中心的藏品中,有超過1,000種樣本都與金雞納(Cinchona)的發展及用途相關,金雞納樹的樹皮內含奎寧及各種衍生物,可以對抗瘧疾的瘧原蟲(Plasmodium parasites),這對包括英帝國及其他有意入侵熱帶地區的歐洲帝國來說至關重要,因為數以千計生命在對非洲及亞洲的擴張戰爭中因瘧疾而喪生,這對帝國主義者來說是場災難。

然而收集金雞納樹皮並不容易,因為它的原生地分布在安第斯山脈最難到達的地區,而且金雞納樹有30多種物種,沒有人知道這是否全部都有治療瘧疾的神奇力量。於是英國皇家植物園於1859到1860年組織了一個團隊,到南美洲收集種子與植株,帶回皇家植物園研究,以及嘗試在英帝國的控制範圍,最主要是印度,大規模種植及試驗。後來實驗成功,英帝國亦一度雄霸全球。

然而在19世紀,經濟植物學,即殖民植物學,還是主要的考慮。丘園成了植物新知的結算場域,以及植物在帝國各地交易的倉庫。英國在南北半球的熱帶地區均有駐點,在乾帶濕帶如是,在海平線之陸地以至喜馬拉雅山上亦如是,他們可以隨時移植植物,把之從一地盜竊到自己的殖民地上大規模種植,只要帝國認為其有利可圖。這些植物通常會在丘園或在各帝國殖民地的植物園網絡裏經受配種、改進以改善品質,比如說茶株被送到印度、煙草被送到南非的納塔利亞、橡膠樹被送到馬來西亞等等。雖然植物移植恆久有之,但跨越世界的大規模移植卻是史上首回。

曾經世界只有中國栽茶、採茶、運用炒青等工序製茶,並批發出口。英國以白銀購茶,然後中國用賺取的白銀向來自印度的英國商人買進鴉片。以鴉片「換」茶是英國的經濟命脈,英國每十英鎊收入就有一英鎊來自茶稅,這些收入用以造橋搭路,支薪公務員。

19世紀英國擴張印度西北邊疆領域耗費甚大,但同一時間,中英關係降至冰點,1839年中國欽差大臣林則徐奉命前往廣東通商港口迫令英人交出鴉片銷煙,「實際」禁止鴉片販售,英國為保住鴉片換茶的大生意,派軍宣戰,告捷,中國割地賠款,增設五口岸通商。英人想像中國有眾多富人、豐富礦藏、作物、植物與花朵,彷彿到處都是待價而沽的商品。

然而英人懼怕中國皇帝嚥不下氣而禁售茶葉以至允許國內合法生產鴉片,打破英方的鴉片換茶大生意,遂決定深入中國,了解茶葉秘密繼而在英屬印度自行製茶以確保茶源。

這就是《植物獵人的茶盜之旅:改變中英帝國財富版圖的茶葉貿易史》的時代背景。

****

1848年9月,在上海一條發臭的蜿蜒運河上,英國人羅伯.福鈞(Robert Fortune)前額髮絲盡剃,他的貼身男僕正以馬毛穿過粗針,讓粗針來回在福鈞頸背下的頭髮間穿梭。男僕每縫一下,就用力拉一下縫線,他正將一條長辮子與福鈞的頭髮縫起,那條又粗又長的青絲,是福鈞在中國內陸行走的護身符,儘管可能有點勉強。福鈞是英國的植物學家,三年前他奉倫敦皇家園藝學會(Royal Horticultural Society)之命到中國尋找東方的奇珍植物,收集樣本且滿載而回。19世紀的世界出現重大變革,是靠機械將自然產物變成精緻商品的年代—以自動紡織機將棉花變成布匹、鐵礦化身為火車鐵軌與汽船船體、黏土成為精美瓷器,中國這個神秘而不開放的古老國度在外人眼中充滿農業與工業的發展機會,但在當時的中國,一切都被視為是皇帝所擁之物,偷運植物與商品離國並不被允許。

曾在中國幹過這種「偷竊」行為的福鈞,此行受東印度公司到中國更內陸未曾開放之地盜茶,深知要扮成中國人的重要性,至少他可以向那些內陸未開過世面的中國人訛稱自己為關外人,所以長得比較高大,紅鬚綠眼,口音不純(在中國的三年內,他跟通商口岸那些買辦學過一點廣府話)。當時經過第一次鴉片戰爭,中國人仇視外國人,痛恨他們為中國帶來恥辱,如果見到外國人私下離開通商口岸走到內陸,時有外國人被殺害分屍之說,因此他得要謹慎一點。

茶改變了中國,把香港成為英國殖民地,引發了中國一個世紀的動盪,不過,沒有改變的是,中國依然是被想像成資源豐富之地。(網上圖片)

東印度公司正式名稱為「英倫商人在東印度貿易公司」(United Company of Merchants of England Trading to the East Indies),1600年伊利沙伯女王給予其皇家特許狀,把東印度所有貿易權利全賦予他們,這公司殖民了大半個世界,成為英國第一間也是規模最大的跨國企業,其勢力之大甚至在許多經營業務的國度上儼如政府,可取土地、鑄造貨幣、設置軍隊、簽訂國際條約、發動戰爭與談和,並發展出自己的司法與稅務系統。

茶原本只是東印度公司的一種貿易商品,但後來成為了英國人的生活必需品:在早餐時,在下午茶時,在會客時,茶總是備在桌上。帝國銀行家知道,茶是英國重要收入來源,它是價值幾十億英鎊的產業,稅收佔國庫財源比例十分之一。然而,這價值不菲的產業,全繫於中國手中,英帝國完全透過中國認識茶,更仰賴中國持續供應茶,整整兩世紀,中國人完全掌握了英國人對茶的品味。仰賴另一國家提供必需品,等於否定英人自給自足的能力,而且中國通商口岸的商人往往任意抬價,也會以次級茶葉扮作上等茶。茶如何種植、由誰種植、環境如何、對英人來說依然是個謎。雀舌、龍井、玉女峰、寶鏡岩、水金龜、三仰峰究竟是什麼名堂?是紅茶還是綠茶?這對英帝國來說,顏面無存。

茶,意味着世上仍拒絕臣服英國的大國。東印度公司決定派福鈞到中國,竊取世界上最有經濟價值的植物樣本,取得上等茶樹與種子,送到印度加爾各答再移至喜馬拉雅山。

****

當時外人對中國這片神奇的古老大陸一無所知,要深入內陸茶區,僕人就是福鈞竊茶的關鍵,上述的那位男僕是福鈞的苦力,負責挑夫,名字並無記載;而福鈞還需要的,是一名熟悉茶區,能當翻譯、植物採集者、嚮導的人,這個男僕在記載中稱小王,年約二十出頭,故鄉在安徽省松蘿山,是中國上好的綠茶產區。王家栽茶已好幾個世代,收入用來將受寵的子弟送到杭州與上海,盼望他們名成利就。近百年來,中國人口翻倍,耕地不足以養活一家大小,促成無數年輕人鄉下人口外移,小王和許多下城到上海的年輕人一樣,個性奸巧,是天生的仲介,竭力從每次買賣中分一杯羹,在新開放的外國租界靠地下經濟謀生。

1848年10月,在路上經歷幾生幾死,福鈞到了揚子江的綠茶廠。小王搶在福鈞前五步,先向屋內人稟告福鈞來訪,訛稱他是德高望重的官員,從遙遠的省份經過一番舟車勞頓,想見識上等好茶如何製造。茶廠領班不虞有詐,客氣鞠躬,帶領他們進入一棟斑駁灰牆內的龐大建築,後方是庭院、露天工作區與儲藏間。茶飲雖然簡單,就是把乾燥茶葉加沸水,但製茶過程卻沒有這麼一目了然。

茶可說是首批全球化的商品,重新安排了世界的權力網。(網上圖片)

東印度公司明確指示福鈞:「除了在上等茶區採集茶樹和種子送到印度,也要抓住機會取得中國人製茶秘方,以及印度茶苗管理者一切所需要知道的事宜。

茶要直接日曬萎凋,之後送到爐間,放進在炭爐上的大鐵釜內炒青,在茶工不斷用力攪動茶青,茶的汁液在高溫萃取下浮出表面,使茶呈現潮溼,不斷翻炒會破壞茶青的細胞壁,使其變軟,然後炒青後的茶葉會放到一張大桌,四、五名茶工將成堆茶葉置入大竹籠中來回翻滾,直到油釋出表層,加以揉捻,擠出的綠色茶汁在桌上凝聚成灘,揉捻過後的茶葉會再放回炒鍋二次乾燥,體積會捲縮為採摘時的四分一以下。最後就是揀選的過程,挑出最好最捲的茶,用來製作最上等的花白毫,剩下的就是次等的功夫茶,以及最次等的粉狀茶末。這次茶廠之行,終於肯定他三年前的判斷,綠茶與紅茶是來自相同的植物。一個世紀以前,英國的科學家曾以早期探險者從中國帶回去的乾燥樣本,判定兩種茶為不同類別,但這次福鈞發現,紅茶與綠茶本為同種,分別在於,製作紅茶時,茶葉要在太陽下曬一整天氧化與萎凋,提高茶青的破壞程度,之後再炒青,讓茶汁分布均勻,再置放12小時,釋放紅茶的單寧,培養出較強烈的苦味及較深色澤。

然而這次茶廠之行,還有一件事讓福鈞提高警覺。他發現處理最後工序的茶工,手指都「很藍」。在倫敦的拍賣會上,調茶師與品茶師皆猜測中國人施展各種欺騙伎倆,甚至加入化學染料,現在他有機會證明或推翻這項指控。他一語不發,小心觀察,專心寫下筆記,偶爾請小王問領班或茶工幾個問題。原來中國茶工會把亞鐵氰化鐵(ferrocyanide),又稱「普魯士藍」,以及脫水硫酸鈣,即黃色石膏,加到茶葉之中,兩者都有機會毒害人體。原來茶工們並非刻意毒害英人,只是以為外國人喜歡茶「看起來」呈現綠色,這樣「乾脆加些色素,反正原料便宜,茶又可賣個好價錢」,領班這樣說。福鈞偷偷從工廠收集一些有毒色素,放入浸過蠟的麻袋,藏進衣服的大口袋中,把這些樣本運回英國。後來中國茶工在茶葉上添加有毒色素一事於英國公開,從此英人們便少喝綠茶,更為偏好紅茶,福鈞改變了英人品茶的口味。

****

夜幕低垂,陡峭山坡上的糾勁蒼松,若隱若現於雲海間,福鈞心想,無怪乎中國人對茶的雅好也在於藝術、繪畫、陶器與詩歌。這裏是松蘿山,小王的家鄉,上好綠茶產地,小王走在前頭,推開老家沉重的大門,欣喜若狂。

與上一次造訪中國所住的仕宦官邸相比,王家有天壤之別。巍立於懸崖邊的土牆木頂,只有92平方尺,廚房的炊煙在沒有煙窗的小屋來瀰漫到每一個角落,熏眼刺鼻。福鈞稍為安頓後,翌天就出發採集植株。

松蘿山地勢陡峭,雲霧繚繞、土壤排水良好,鮮少烈日當頭,相當適合種茶。經過一星期的辛勤後,採集所得種子與植株。不出幾年,福鈞以行家之姿說明松蘿茶的優點,使之至「屯綠」為品名進軍歐美,成為上流社會的最愛。

他的下一站是頂級紅茶產地武夷山,這次福鈞請了一名新的隨從,名叫胡興(Sing Hoo,音譯),曾在北京侍奉過王族高官,他來自福建省,是武夷山的所在地,通福建方言。到武夷山的水路阻塞,有一船欲超越,胡興趕到船尾對該船船夫說:「可知船上大官,你最好考慮考慮。」「我就是要前進」,火爆的船夫道。胡興從行李箱裏取出前東家的象徵物—一面有朝廷紋徽的小三角旗,將之升到船桅上。那名船夫咕咚倒地,跪地求饒。

《植物獵人的茶盜之旅:改變中英帝國財富版圖的茶葉貿易史》作者:莎拉.羅斯(Sarah Rose)

路上所經之城,村莊破敗,乞丐有之,盡是皮包骨的四肢。他們終於來到了武夷山,福鈞乘着轎子登上山間狹路,四周滿布橡樹與竹林、薊草與松樹,福鈞每發現一品種,便着胡興拿起鏟子挖起,塞滿原本空蕩的轎子。這些切枝非常沉重,轎夫不明白為什麼要扛些「他們認為是野草」的東西浪費氣力,開始投訴。直到大紅袍茶園,福鈞仔細觀察製茶之法,也把盡可能帶到的茶苗下山,送到上海,運到加爾各答與丘園。

****

福鈞所運到印度山區的13,000株茶苗,只有不足80株抵達時仍然活着。換句話說,福鈞此行幾近失敗。但今天我們所見,中國已不再是唯一產茶製茶之地。這當然,書裏記載了福鈞及後不同的嘗試與實驗,以及各種冒險,終於把茶的秘密,竊出中國,改變了中英帝國的財富版圖。中國發現福鈞竊取無價之寶,已是多年之後,且為時已晚。

茶可以說是首批全球化的商品,重新安排了世界的權力網—把中國的苦力與英美商人、廣東的印度銀行家、倫敦資本家與曼徹斯特享用早餐的母子出現關聯;促成英國擴散殖民地—緬甸、錫蘭、非洲東部適宜栽茶的叢林與部落,都被理解成遭當地落後土著浪費的土地,土著被認為不配擁有土地,繼而被殖民,居所開發成經濟栽茶之地。

茶改變了中國,把香港成為英國殖民地,引發了中國一個世紀的動盪,不過,沒有改變的是,中國依然是被想像成資源豐富之地,到處都是待價而沽的商品,只是這次不是茶之大國,而是名為世界工廠的天朝大國。

 

【編按:本文原載《01周報》,原題:「改變歷史版圖的茶盜之旅」,本博文題目由博評編輯所擬。】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瀏覽更多周報文章︰【01周報專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