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製造.影評】悲慘命運是香港寫照?人哋做戲㗎傻仔

撰文:嚴尚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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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影圈戰後冒起的「中聯」電影,影以載道,透過粵語長片講道理,痛陳封建思想,批判社會不公,啟迪民智。但隨1960年代社會迅速發展,戰後嬰兒日長,經濟漸漸繁榮,草根階層向上流動,說教性質的電影末落,香港電影傾向娛樂主導,中聯亦不敵大勢,最終解散。後續的電影都不離娛樂本質,對於反省社會問題、文化結構、前途問題的電影乏善可陳。八九十年代的港產片,類型居多、明星主導,有關自身/地方未來的電影少之又少,有者也多從離地中產的角度出發(如《玻璃之城》),從基層市民看香港前途/主權移交的電影,一隻手數得晒。

《香港製造》海報

從電影發展史的角度看來,《香港製造》是特例中的特例。成本僅僅五六十萬(當時電影的製作費動輒數百萬、過千萬亦不少),沒有大明星(當時的李燦森是陳果從街上「執番嚟」,飾演弱智青年阿龍的李棟全其實是行內的幕後人員,阿屏嚴栩慈也不是專業演員,拍畢兩片後已轉職空姐)。根據陳果和李棟全的訪問得知,當時的製作團隊十人不到,還要愈拍愈少,最嚴峻時只有三人便出發。電影出來的製作水平,事實上也是非常「獨立」,raw 味甚濃。拍攝時的菲林由一堆「片尾」拉雜而成,所以色溫參差,甚至連戲上亦有不足之處。電影完成後亦波折重重,當時的本地電影節並沒有接納此片,連上映也有困難,若不是有心人另搞放映,引來外地電影節紛紛邀請,今時今日《香港製造》早已長埋倉底。諷刺的是,此片的電影修復,竟然是由外地的電影節主張進行,之後被本地電影節大肆宣傳作重點放映,此一時彼一時,一部命途曲折的遺珠電影,和香港的歷史進程,竟然也暗暗扣上。

陳果導演在訪問中一再強調,電影是針對「九七」問題,但更多是因為陳果自身在電影圈的遭遇,有感而發促成的作品。可是就導演本身的觀察,九七前後的香港人對前途冷感,根本沒有太大的意見。但在強調 「作者已死」的後現代,把電影和九七後至今 20 年的香港社會對讀,電影卻意外寫中了香港的命運。經歷過反高鐵集會、佔領運動和雨傘運動、本土派興起又衰落等政治活動之後,社運青年或知識界最大的感覺是無力感。在打擊主旋律、推倒大敘事的前設下,反對派因為各種原因分崩離析,釀不成氣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對巨大上層結構的影響接近零,難聽點來說,是一事無成。這和《香港製造》裏中秋的社會身份類似。

昨日中秋 今日香港

中秋自命是古惑仔,卻對社團沒有太大的歸屬感,他做收數,目的是為了生活費,他是社團的外判自由工作者,大佬是他的「老闆」多於「老大」。他想自立門戶,卻沒有能力,只能夠帶着高頭大馬的「阿龍」作威作福。他其實是反叛者中的反叛者,自有一套道德規矩,但聽起來卻只是逃避失敗的借口,好聽點說他是「永恆的左派」,但連持續革命的力量都欠奉。不過從角色設定來看,中秋又有什麼上位的餘地呢?基層出生,沒權沒勢沒能力,開口埋口除了唬嚇人的伎倆,就沒有跟人「講數」的餘地,阿屏的母親兩個花招便搞得他暈頭轉向。他試過去斬自己的父親,但執行時卻因為先看到別人下手而卻步。中秋一生最值得自豪的一刻,就是在小巴上殺了孌童阿叔和自己大佬,但連武器也是大佬給他的(他卻沒有完成大佬指令的任務)。放回香港的 context 來看,這顆東方之珠和中秋一樣「無乜用」──沒有自主權、沒有可跟人議價的籌碼(沒有軍隊、亦早失去了一直以來的經濟優勢),傳統和平集會式社會運動息微、激進派妄動無力亦欠團結,散兵遊勇,最後中秋團隊各自步向悲慘命運(阿龍運毒被殺、阿屏病故、中秋亦傷重而亡),昨日中秋、今日香港,有這後果,卻也不缺前因。

昨日中秋、今日香港,有這後果,卻也不缺前因。(《香港製造》電影劇照)

《香港製造》今日重看也絕不過時,但劇本的構想明顯參照了當時的社會實況。尤其深刻的是中秋老竇「包二奶」的情節。記得當年港男包養內地新移民女性成風,1998 年還鬧出了陳健康事件。中秋因為老竇有外遇而無父,後來亦因為母親不懂管教放棄了他而無母。今日回想,香港人的身份,也不就是孤兒嗎?晚清割出去的土地,為何會回歸中華人民共和國,而不能「命運自決」?香港人對「父親」的血緣重視,卻不能接受「新母親」。同樣地,中秋對父親組織新家庭感到仇恨,但當到了「新母親」的家時,母親的關愛卻令他動搖,一下子就放下了自己對大陸新移民「他者」的投射,不再落入「妖魔化」的想像。記得本土派興起時,曾發起幾場排外的活動:圍名牌店、踢篋(行李箱)和驅趕水貨客,但又有多少人接觸過大陸人的真貌,又有多少人了解到內地文化做成的「差異」,未審先判地「妖魔化」大陸客?「他者」的想像形成的敵意,在深入了解後,其實不脫是另一種投射?母親是中秋在現實世界最後的寄託,但面對兩難問題時,第一個選擇離開的,卻是母親:

「次次叫佢讀番書,佢就攞成龍嚟撻我,人哋冇讀過大學都可以大學畢業係人哋嘅事……人哋做乜先?人哋做戲㗎傻仔。」

今時今日一街大學生,青年階層晉升機會有爭加嗎?九七前殖民政府把幾間書院升格為大學,遺留下來的,是一大堆學債,知識水平看似是提高了,但就業前途也不見得明朗,母親為兒子去做決定,自以為合適,但母親本身,又盡過多少責任?

「有時我覺得啲大人一有事就玩匿埋,玩走佬,真係冇叉用。我真係想攞把刀挖佢哋個心出嚟,睇吓係乜嘢色,話唔定,連嚿屎都不如。」

電影中的大人,全都是不負責任的,女學生阿珊與中學體育老師禁戀結束而自殺,體育老師卻一手撕毀遺書,怕的是損害自己身份;大佬開口埋口教中秋如何上位,卻把危及性命的刺殺任務交給他執行,然而中秋連大佬的名字一直也弄不清,糊裏糊塗只搞出了大頭佛。當中秋、阿屏和阿龍對前途絕望,希望有人能指點迷津,但大人卻早着先機,投機的投機(大佬搶先和大陸人做生意)、能走的都走了。「我最憎啲大人一面話嚟教你,一面又嚟害你。」可見中秋這種市井之徒,可一早挑通眼眉。呂大樂 2007 年撰《四代香港人》一書,引起迴響,世代爭論曾成一時熱話,不過《香港製造》早足足十年,已把世代問題勾勒,而它的答案,就和世代之爭一樣,沒有答案。

《香港製造》早足足十年,已把世代問題勾勒。(《香港製造》電影劇照)

細路長大 大人要識妥協

「我個女得16歲,佢𠵱家死咗,佢永遠都咁年輕;你就慘嘞,有排捱。」

可是電影走到結尾,中秋也不用捱了。《香港製造》的高潮,是中秋行刺失敗,決定為自己人生做一件大事,卻在過程中受傷,死在阿屏的墳頭。電影中大膽運用墳場意象,卻半點也不恐怖,墳場是戲中青年的失樂園,也是他們最後的歸宿。如果一眾青年就是香港,導演對香港的命運預測孰好孰壞,明眼人其實深明其義。中秋槍殺大佬榮少前,一句「今日細路大晒」撼動人心,但其實那只是中秋回光返照。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柢是你們的。」
毛澤東

但八九時早過,黃昏前的餘光也燃燒得七七八八,今日港人,還有樂觀的空間嗎?比較少人提及的是中秋的「老死」、金盆洗手的雞仔強,他可算是電影中修成正果的唯一一人,和社工 Miss Lee 拉埋天窗,做一個返份穩定長工的小港豬。這是否香港人最後的選擇,刻分守己,認命安身?

「但有一樣嘢我相信有嘅,就係我哋𠵱家好開心,因為要面對一個未知道嘅世界,我哋已經得到免疫。」

但電影終歸是電影,現實唔係話死就死,回歸廿載,有誰能待及暮光再臨?細路今日已經通通變了大人,而大人,要學識的不是「大晒」,而是「妥協」。戲裏的中秋沒權沒勢、「無父無母」,對前途感到絕望,令人不禁想起今天香港所面對的處境。

 

【編按:文章原刊於香港01周報。現題為博評編輯所擬,原題為「《香港製造》 今日細路大晒!」。】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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