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影評來稿】冷血比愛滋血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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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劉建均

一段又一段告白,一個又一個黑洞。最近松隆子和蘆田愛菜各自在日劇裏大放異彩(《四重奏》、《山田孝之的康城影展》),讓我想起她們母女檔的《告白》。

「初中生妄殺4歲幼童,女教師課室落毒復仇。」

【編按:以下內容或含劇透,逃生門在此。】

神職者(森口悠子,1年級班主任、死者母親)、殉教者(北原美月,班長、少女A)、慈愛者(下村優子,少年B母親)、求道者(下村直樹,少年B)和信奉者(渡邊修哉,少年A)先後告白。他們在告白時往往振振有詞,深信自己瞭如指掌,但在聽到其他告白後發現自以為是了。

悠子以為修哉只是自負,是美月透露修哉的缺陷。美月以為悠子純粹在恐嚇、良輝(「熱血鮮師」)愚蠢和偽善,而修哉真心喜歡她,結果驚悉才不這麼簡單,並招殺身之禍。優子一直深信是悠子咄咄逼人,而直樹是被慫恿,誰知兩人這麼歹毒。直樹本來以為悠子只顧女兒不理自己,幸好有修哉挺自己,豈料悠子有根有據、修哉視他為失敗作。修哉素來瞧不起其他人,包括美月和悠子,怎料在她們面前不堪一擊。修哉輸得一敗塗地,就是因為他過於自我膨脹和自以為是,結果中了悠子圈套,把自己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不過,真正告白的是社會。社會誤判青少年的犯罪心理(以為年少就「不懂事」),《少年法》淪為他們殺人的護盾(受到保障,刑罰很輕),更導致他們對生命缺乏尊重。中島哲也改編得很聰明。他深諳影像敘事較接近第三人稱,於是連同悠子跟北原會面的情節,將所有人物的反應一概展示,不論是悠子的奸笑,還是其他人的驚悸。觀眾不單能以代入某個角色感到心寒,更能以旁觀社會眾生相陷入情緒谷底。真相往往令人噁心,而告白則擾亂秩序,並揭示了人性醜陋,尤其是自私和虛偽,如玩偶遭修哉母親拆開研究。

《少年法》淪為青少年殺人的護盾。(電影劇照)

談自私和虛偽,不得不提角色怎樣看待生命。修哉拿《罪與罰》說事,但在心底瞧不起人,同學只是陪葬品,美月只是玩具,直樹只是工具,愛美只是試驗品,悠子、父親和繼母皆平庸或笨,他的世界裏只有母親和自己。直樹說要懲罰悠子,說她只顧女兒不夠重視學生,但他憑甚麼認為自己比老師女兒重要?優子同為母親,卻沒有對悠子懷同理心,自己的兒子大過天。美月嚴肅地問悠子生命多重,卻崇拜毒殺了父母的露娜希,又說良輝死不足惜。

悠子聲稱生命可貴,斥責修哉傷害無辜,中島哲也還安排她在黑板上寫個「命」字,發出刺耳聲響,但其復仇絕招(讓修哉步直樹後塵)何嘗不是禍及一些無辜的人(修哉母親的新家人和大學研究室同事)?還有一眾學生,大多不是抱看戲心態就是當道德判官,然後一聽到牛奶有愛滋血就爭相走避,醜態百出。

主角悠子「既可憐又可恨」,其他人物「既可恨又可憐」。悠子自從開始復仇後,就決定抽空所有情緒。贈糖果的小孩讓她跪哭一場,流露壓抑已久的掙扎和痛苦,但排遣情緒對悠子來說,就如把濕毛巾擰乾。既然人死不能復生,她再無情感歸屬,倒不如豁出去,冷血無情、心狠手辣,為愛美討回公道。

黑板上的「命」字(電影截圖)

相反,修哉和直樹還有「母親」這情感包袱,理智戰勝不了情緒。如果直樹肯衝破心理關口,即使嚇壞母親也要驗清楚,處境或有轉機。修哉不像直樹般那麼易對付,愛滋血沒有甚麼大不了,但因戀母成狂,在網誌看到母親的聯絡資料後便喪失理智,不曾懷疑留言另有其人,終致潰敗。

修哉和直樹雖然都渴求着母親的肯定,但修哉是得不到母愛,直樹則是被母親溺愛;修哉自我價值泛濫,直樹則自我價值低,兩者截然不同。修哉明明是想用自己發明的錢包害人,卻為錢包冠上「防盜錢包」之名,附以說辭參賽,還獲獎和見報,但社會關注殺人犯多於精英......本片不論在內容或形式都充滿這種反差、反轉或反襯效果。

中島哲也除了調整敘事結構,令所有告白得以無縫銜接/並行外,也增添不少具扭曲感的情節,透過文本詮釋施其拿手好戲。悠子表面笑着叫同學過有意義的春假,實際是在散播恐懼。當她述說自己如何利用良輝和同學時,附近某個小孩走來贈她糖果,讓她頓時流露母性、憶起女兒(復仇動機)。逆轉時鐘戲碼畫龍點睛,展現她親自制裁修哉的意義——《少年法》容許修哉重回正軌(能逆轉),她要讓修哉得到永不磨滅的教訓(不能逆轉)。優子決定殺直樹時,還故作優雅地泡茶。在日記補寫「天國再見」後,她神閒自若地挑選刀子。良輝提起櫻宮正義時,同學紛紛大笑和歡呼,但他們不是欣賞良輝,而是掩飾軟弱和恐懼。明明是校園欺凌,卻裝成伸張正義。

明明是校園欺凌,卻裝成伸張正義。(電影劇照)

此際,儘管有別於前作的亮麗和動畫式視覺,中島哲也繼續以不現實、廣告或MV式畫面構建角色心理真實。本片很多時候色彩陰暗和沉鬱得失真,還不停用唯美慢鏡,卻更能呈現角色的狀態,並引領觀眾感受人性醜惡和冰冷。此外,中島哲也並透過偶爾出現、用以展示虛幻/強烈情感(悠子跟愛美的親情、直樹對悠子/自己的憎恨、修哉跟美月的「戀情」、同學對直樹的「打氣」)的「暖色系+構圖不工整+手搖鏡頭」畫面來反襯「冷色系+構圖工整+固鏡/平移鏡頭」基調畫面。再者,人物常置中或對稱,中島哲也還在演員眾多時用聚光燈來突出焦點角色,舞台色彩濃厚,彷彿我們在現實生活甚少關注這類人,直至進入戲院享受這場「極端娛樂」。

形式跟畫面配合,音效也跟視覺相得益彰,盡是反差。現實很輕聲時,中島哲也把聲音調校得「很有重量」,例如悠子疊好文件的音效、優子握着門柄的音效、泡沫在修哉耳邊爆破的音效(「啵嚓」)。現實很大聲時,他反而要靜音,例如爆炸聲(「砰嘭」)。由此可見,《告白》從內到外、從視到聽,都是電影語言嚴謹、風格統一之作。

中島哲也繼續以不現實、廣告或MV式畫面構建角色心理真實。(電影劇照)

同時,《告白》的視聽元素目/耳不暇給,卻述說着文字無形的力量。只要心術不正,甚麼都能成為武器,包括語言。甚麼「愛滋血」、「告密者」,即使從不存在,也能弄得班中人心惶惶、方寸大亂。光是一句「玩你咋」足以令人感到無力、抓狂或崩潰。直樹才是真正殺死愛美的人,但悠子更恨提議害人的修哉。對修哉而言,同學的欺凌行為還不及悠子的言語侮辱那麼有殺傷力。最懾人的仍是告白本身。

論缺點或問題,松隆子等演員皆演得不錯,但原作的格局限制其發揮(由於故事指向整個社會,角色全為劇情推進服務,本身還有很多挖掘空間,現在角色塑造略嫌粗淺)。其次,電影把良輝設定為好心做壞事,卻被人利用而懵然不知的老師,於是抹走原作裏自我中心的部分,岡田將生幾乎無戲可演。電影也為敘事流暢和節奏明快犧牲一些人物之間的互動。另一方面,美學至上、極度儀式化、形式大於內容亦注定令一堆觀眾討厭或審美疲勞。中島哲也是否以輕浮態度處理一連串嚴肅議題(戀母、《少年法》、校園欺凌等),而悠子到底是「以直報怨」還是「以暴易暴」,也充滿爭議性。

無論如何,《告白》仍是有個性的作品,值得一看甚至討論,而且能讓人意識到無形的冷血比有形的愛滋血可怕。如今重溫,仍頗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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