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港灣】仰望天空,回歸方寸:評伊沃凡霍夫導演的《源泉》

撰文:張秉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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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三月初至五月底為時近三個月的台灣國際藝術節,以阿姆斯特丹劇團的《源泉》(The Fountainhead)作閉幕節目,是個美妙的安排。因為,這個作品劇旨宏大,含義深遠,更因近年紅極一時的導演伊沃‧凡‧霍夫(Ivo van Hove)創造出非凡的舞台魅力,因此看戲至今已經兩個月了,而印象仍然鮮活。

這原是個Ayn Rand寫的小說,1949年拍成電影,由加利谷巴(Gary Cooper)主演。雖然小說和電影當日的評價不那麼高,可是幾十年下來,其反集體主義的訊息已超越了當日的視野,要抗拒的已經不是蘇聯社會主義或者荷里活電影工業,而是當今消費社會或民粹意識下個人自主空間的日益消亡,因而同樣具有急切的當代意義。

建築師洛克才氣縱橫,卻從來特立獨行,既遭學校開除,女友也另嫁他人。可是他毫不妥協,一直堅持信念。後來因不甘他做幕後「槍手」設計的政府工程被任意修改,乃把大樓炸成瓦礫。他因此遭起訴,卻仍堅持原則,在法庭上滔滔雄辯,為個人的創作尊嚴抗爭。

情節不算複雜,卻演了近四個小時,過程絲絲入扣,呈現了洛克與他的老師、老闆、女友、同學等人的不同生命選擇,而最終指向一點:人應該怎樣地忠於自己?建築之為公用與公共藝術,是否真能忠於自己更是個微妙的課題。

《源泉》1949年拍成電影,由加利谷巴(Gary Cooper)主演。(電影劇照)

然而,讓我印象深刻的,其實更在於導演處理空間的能力。他因應楊.維斯維爾德(Jan Versweyveld)的舞台及燈光設計,創造了複雜多變的空間處理,使戲的訊息得到加倍的突現。首先,戲還未開始,舞台空間已經讓觀眾充滿想像:大大的長方形工作桌分佈在不同區位的建築事務所辦公室,工作人員/演員在其間走動聚散閒談,既是準備著戲的開始,更是在「生活」著。幾個人穿過右側的門到外邊去了,俄而又回轉過來,亮亮的外邊彷彿是另一個工作間甚或室外露台之類。最接近觀眾的工作桌就放在舞台前沿直逼到我們面前,彷彿要把辦公室伸延到觀眾席來。這真是個偌大的建築事務所呢﹗戲未開始,這個空間已經把觀眾都吸到裏面去了。

然後,戲開始了,不同大小的工作桌迅即成為流動而互相呼應的多個演區,演員就在其間穿梭來去,從容不迫,一場接一場的情節於是緊湊地連繫推進,加上燈光的變化,現場音樂水乳交融,情節的推進流轉自如,一氣呵成。這邊廂洛克剛與老師討論設計方案,轉過頭來到另一張桌上,便是與成績優秀而其實才具平庸的同學吉丁討論建築可以是什麼。

導演處理了複雜多變的空間。(《源泉》劇照)

空間的變化也在於角度。角色討論的主要內容是建築,長桌上方的多部鳥瞰式攝影機把平放在工作桌上的圖樣投映在大大的LED幕上,使觀眾立刻換了視角,明白他們的討論內容。尤其是洛克一邊講台詞一邊繪圖的處理,讓觀眾直接進入角色的內心世界。在吉丁認為要夷平海邊岩石的時候,洛克卻在岩石上一筆一筆地畫出房子結構圖,強調建築應怎樣與環境相配合,與石頭共處。這種角度變化調節了審視空間於是豐富了視覺經驗的處理,與洛克主張的建築設計應懂得如何尊重不同物料,彷彿若合符節。事物本來如此,一切只在乎你怎樣去看它去認識它進而去善用它而已。

於是發展到創作自由這個焦點了。自由的邊界是廿世紀以來的大課題。個人原則的無力,首先當然是臣服於金錢。劇中的報業大亨華納德認為金錢萬能,他自詡什麼都可以買下來,而他最大的滿足正是收買「有原則的人」。他把人收買下來,然後為我所用,或者不用。例如買下藝評人然後要他去寫經濟新聞,買下音樂指揮,讓他一年不做指揮……。他後來更「買下」洛克的原來女友,實行金屋藏嬌。上舞台大屏幕上的紐約街景實在壯觀,居高臨下的空間感,有力地帶出誰擁有財富誰就擁有權力的訊息。戲中一度把那1920年代的印刷機搬出來讓它運轉印刷,舊式印刷機與LED 屏幕上古老報章頭版接疊而來的影像相配合。近百年的距離欲遠還近,時間與空間的跨越在導演的處理下竟爾天衣無縫 —— 傳媒的控制從來就是我們面對的現實。

(《源泉》電影劇照)

甘願受控而失去自由的,首先是吉丁。他一生務欲向上爬,卻因創作力不足,沒有自我而失敗。流動的舞台上有一位最不流動的婦人,她是吉丁的母親。她長久坐在舞台的中央位置,喝茶讀報。她以兒子為榮,也關心她娶的妻子。她的不動,似乎象徵了家庭與親情是如此的實在,成了兒子易於妥協的最簡單的註腳。

與吉丁對立的當然是主角洛克。那座大樓是誰的設計?吉丁初時不肯承認他請了洛克做槍手。而洛克,他的想法很簡單:那既然實質上是「我」的建築,那麼就不容許以任何「高尙偉大的」理由而破壞其完整性。為了保衞並實現創作的自由,洛克採取最激烈而毫不妥協的姿態:炸掉自己設計的建築﹗觀眾正面的大屏幕上,是大樓爆炸倒塌,轟然巨響下,舞台左側的牆壁飛脫,雜物一下子都噴灑到舞台之上,這現場空間感叫人目定口呆。

女主角多明尼卡也因此而得到救贖。她愛的本是洛克,卻因客觀利害的考慮而嫁與吉丁,更理性十足地抨擊洛克的建築理念。其後又改嫁與報業大亨華納德。她與洛克的幾段做愛戲是點睛的場面。首先是匆匆的,似乎只為了發洩;只是到了下半場後段,兩人才真正水乳交融。尤其是做愛之後他們赤裸裸地臥著交談,坦然而鬆弛地,又是鳥瞰式攝影機把他們的真情交流投映到LED幕上。那是很美麗的一場,洛克和多明尼克兩個人的生命終於紐結一起。所以,她後來致電報紙記者來做訪問,讓他倆的關係曝光,並敢於共同面對公眾的壓力,她因而從此擁有真正的自由。在大樓爆炸的一場,導演安排她臥在工作桌上,鮮血在她身上汨汨而流,我們都在LED幕上看得清楚。駭然,而又動人。她,已與洛克血肉相連,從此兩不相分。

最後,戲演完了,連「劇终」兩字也打出來了,以反映民意自命的記者托伊突然站出來制止觀眾鼓掌,說要做個總結。他繼續攻擊洛克如何為害社會,如何應被剷除;然後帶出洛克好幾分鐘的自辯,重申藝術必須忠於自己。這裏的訊息明顯不過:一百年前的戲完了,但是那種為己為人的「理念戰爭」今天仍然繼續著。戲還沒有完。似子彈的語言交鋒讓我們感到句句關於當下。

女主角多明尼卡。(《源泉》劇照)
在大樓爆炸的一場,導演安排女主角臥在工作桌上,鮮血在她身上汨汨而流。(《源泉》劇照)

真是關於當下的。從一般意義上理解,西方人多講自由主義,因此才會有洛克這樣極端的個人主義行為。而我們東方人,尤其是中國人,畢竟會顧念集體,更講寬容。然而,孔子不是說過麼:

「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論語.憲問》

他慨歎時人不視學問為滿足個人修養,而視之為取悅別人、求利求名的工具。

歷史往往證明:高舉旗幟說如何如何為公眾爭取利益的,最後常會損害公眾利益。陰陽會互換,正邪會轉化。即使是公共知識分子又如何?一切全在方寸之間。我又想起建築大師柯比意(Le Corbusier)說過的:

「設計城市,我們要考慮的是天空、空間、樹木、鋼材和水泥,就是這個次序和輕重了。」

設計我們的生命何獨不然?謝謝凡‧霍夫,謝謝洛克,剎那間我似乎從舞台上四個小時多層次多角度的空間感回到基本 ——

回應那多部鳥瞰式攝影機,我們首先要仰望天空,然後,回歸方寸。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