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權司機.影評來稿】抗爭過後,改變的是我們,不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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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阿紫

三年後的928,作為一名矯情的賤人,當然要觀賞一些有關民主運動的作品。不過大概是希望愈大失望愈大,《逆》片雖然立意高,但手段不算高。電影雖然人情味濃情節感人,但光州事件的政治元素和市民的訴求卻只被輕輕帶過。於是慘烈的歷史事件只餘下滿腔情感,逝去的聲音依舊無人聆聽,實在令人惋惜。

壯志未酬的抗爭 餘下的只有傷感?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

這是電影中人經常掛在口邊的提問——然而,這也是觀眾觀映後的提問。

光州學生的形象模糊,只有當翻譯的宰植性格鮮明。雖則如此,學生的立場和訴求還是不清晰。(《逆權司機》電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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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以下內容或含劇透,逃生門在此。】

電影中,1980的光州好像只發生了大屠殺,但沒有發生民主運動。Peter進入光州時,當地已處於戒嚴狀態,軍人已開始鎮壓行動,因此民眾示威的畫面其實不多。記者訪問學生,主要興趣在於軍人如何濫用暴力、市民傷亡如何慘重,但卻沒有問及他們上街的原因,Peter更是連街道上的標語也看不懂。於是畫面只能重現軍人毆打手無寸鐵的民眾、向唱國歌的示威者亂槍掃射等事實,而不曾在新聞上大肆報導的聲音則依然被慘叫聲掩蓋。結果,觀眾只知道「軍人很紅很暴力」,卻不知道光州人民為何心甘情願、昂然地迎向子彈,也不知道他們為何屢敗屢戰也要將軍人逐出光州。抗爭中的面貌善良而熱情,光州人守望相助叫漢城人熱淚盈眶,可是他們究竟是為了什麼樣的理想而淌血?不清楚。電影並沒有讓抗爭者好好表達自己,最多只是透過一旁的標語輕輕一提。如果觀眾是親建制大叔大媽,觀映後他們依然不會了解「大學生為什麼不好好讀書」的原因,評價亦只會是「你看香港的警察已經好好了,比著是泡菜的軍人……」云云。

「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對我們?」可能連身處抗爭中心的大學生——宰植也回答不了這條根本問題。軍人是暴力的,可是學生也不見得是理性。擔當翻譯的小子雖然熱心,但看起來還是一頭熱。民主?大學之道?最多戲份的宰植,上學也只是為了參加歌唱比賽。

本來期待電影能讓觀眾多了解抗爭者的理智與激情,可惜沒有;期望電影令其他政治光譜的人了解抗爭中人性的真、善、美,可惜不足。導演選擇捨難取易,集中描寫(somehow創作)事件中煽情的部份,卻避開抗爭的中心命題——我們為何說「不」。於是,光州事件只是一宗邪惡軍人攻擊無辜平民的慘劇,與什麼高尚情操、民主訴求的關係不大。光州人守望相助,只是看不過眼暴虐的軍人。那麼光州事件還算是「民主化運動」嗎?還是只是一宗由全斗煥主導的大屠殺而已?政權更迭,光州事件的性質也可以不停改變,但電影如此避重就輕的處理方法實在強差人意。犧牲不應只限於紀念,更應有警世的意義;徒然的犧牲是悲哀的,但不代表我們只應放大悲傷,忘掉犧牲的原因——何況這個原因還沒有消失。

金司機、德國記者、大學生、光州司機等都是毫不偉大的小人物,卻都是亂世中能堅守自我的人。(《逆權司機》電影劇照)

只是盡忠職守的凡人

我,是的士司機;你,是乘客。當然啦!的士司機不能挑選客人……我的任務就是把乘客送到目的地。
金司機

金司機、德國記者、大學生、光州司機等都是毫不偉大的小人物,卻都是亂世中能堅守自我的人。有新聞的地方就有記者,有乘客的地方就有司機(某些地方的士除外),僅僅如此而已,已經難得。因為面對暴虐的國家機器,緊守崗位、保持專業、遵從良心都是難事。電影中不乏屈膝的媒體工作者,助紂為虐的軍人,但也有無償捐出汽油予的士司機的油站、在抗爭現場分享食物的女生、主動義載傷者的司機、喜愛唱歌又具勇氣的大學生,這些良善的小人物與金司機想像中的「暴動者」完全不同,卻反而更貼近他日常生活中會接觸到的「人」。只考慮「暴動者」的安危,他也許會坦然離開光州,回到女兒的身邊;但是為了他在光州遇到的「人」,他無法離開。相比在艱難的時刻中也能堅守本職的光州人,若金司機沒能完成約定、把乘客留在原地,他還算是人嗎?

(致電女兒)女兒啊,對不起。爸爸要晚一點才回來。這裡有事必須要完成,有個人我一定要把他載回來……
金司機

現實中,Peter與金司機的故事本來很簡單、直白,金司機有點機智,懂得走稻田間的小路進入光州;記者裝的是美國人,所以(傳聞中)與親美的軍方談得來。現實中當然沒有的士隊為金司機掩護、以身阻擋軍方車輛,也沒有良心發現的軍人刻意放行、大學生為他們拖延時間等情節,但Peter本身的確曾被警察毆打,膠卷也是幾經波折才回到日本。真相太簡單,電影為了說出更精彩的故事,因而加入不少專為戲院而設的情節,可是卻有點過火。有好些橋段太煽情,反而叫人難而相信。因此回頭一看,全片最感人的並非光州市民相繼壯烈犧牲的橋段,反而是金四福這個角色的轉變。理想與犧牲固然令人感動,但改變更是難得。雖然大和解依然是過於左膠的幻想,但我們還是希望看見不同光譜的人能互相理解,或至少叫我們相信,這個城市中仍然有那麼一點點平凡的好人,不願意昧著良心生存。

他的確可以離開光州,但他知道,他再也不是進入光州前的那個金四福。(《逆權司機》電影劇照)

改變的是我們 不是世界

金司機曾經離開光州,直奔漢城。路上他在一個小鎮休息,那裡正慶祝佛誕假期,街上充滿歡快的節日氣氛。在小麵店中下單後,他聽到其他客人談論光州「暴動」,說新聞上都報導光州的示威者和學生襲擊軍人,造成多人死傷;他一時困惑,順手抓起桌上的報紙一讀,頭條竟是民眾暴亂的新聞,且只提軍人受傷,隻字不提民眾的傷亡。原來走出光州,他可能就是店內——甚至世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麵店老闆娘後來送上一個全羅道的飯團,金司機的眼眶不自覺地紅了。他想起抗爭現場那味道相近的飯團,那些溫暖但即將被世界忘記的生命。 離開麵店後他重新上路,口中唱著有關回家的歌,停下來等候綠燈時卻哭了。他要回去,讓世人知道事實,並完成司機的工作。他的確可以離開光州,但他知道,他再也不是進入光州前的那個金四福。他知道真相,曾經進入現場,他的生命已被改變。

Summer has come and passed. The innocent can never last.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Green Day・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無數抗爭在槍聲中結束,參加者散去,街道被清理,傷者在醫院,敗者上法庭;路上依舊車水馬龍,沒有人再願意為理想停下腳步。世界沒有如我們所願地改變,但行動者亦再也回不去抗爭前的日子。因為我們像金四福一樣,曾經親歷現場,嘗過當權者的催淚彈,也嘗過彼此的湯水零食;我們曾在馬路上生活、學習、辯論、歌唱、創作、爭執、抵抗,也曾現場遇見一張又一張充滿熱情的面孔,在瀝青地上想像過我城的未來和我們的理想。不論教科書與史書將如何輕描淡寫地略過這一筆,真相也在我們的心中。走出現場,走入生活,我們都會成為不一樣,而且更了解自己的人。

光州事件後,南韓的民主進程在短時間內未有大改變,反而更受新政權的打壓,結果還是當地人民反反覆覆的抗爭,掙扎之下才能換來一屆又一屆的新政權。抗爭之路漫漫長,也許我們這輩子也不會成為亂世中的英雄,但只要像四福那樣當好一名亂世中的平凡人、憑良心面對世界,那麼即使無力,也至少能確保自己不會腐朽。所謂毋忘初衷,就是讓我們在亂世中做好本份,當一名對得住自己的好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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