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翼殺手2049.影評】這是續集?還是「獨立成科」的鉅著?

撰文:陳廣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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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年了,我們期待着在獵戶座看戰艦群熊熊燃燒,在湯懷瑟門外目睹立於黑暗中綻放閃耀的射線,但科學的發展並未如想像般迅速,可幸是影迷們至少不用只在時間的洪流裏看雨中的淚水。

是的,對許多影迷來說,2017年最值得期待的電影是《銀翼殺手 2049》(Blade Runner 2049)。不知何故譯名為「銀翼殺手」的《2020》(Blade Runner,1982)是電影史上極重要的科幻電影,融會了黑色電影(film noir)的風格,越高峰、創先河,隔了35年開拍續集,自是萬眾矚目。

電影未正式上畫,西方已是一片好評,有人大讚這是「傑作」,有人認為更勝原作,如英國《衛報》首席影評人 Peter Bradshaw 就表示新作兼具諷刺、悲劇與浪漫,在原版之上作出了令人震驚的擴展和改進(a stunning enlargement and improvement),這就令影迷更期待了。

《銀翼殺手 2049》的特效出眾,在奧斯卡入圍多項技術獎。(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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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電影公映後,票房竟未如理想,首周甚至大有滑鐵盧之勢。主要原因,是對普羅觀眾來說,《2020》只是遙遠的經典(原作當年票房也不算好),年輕觀眾未必看過。而原作影響力雖然深遠,卻不像《星球大戰》(Star Wars)一類作品家傳戶曉、深入民心。而且不論原版和新作,皆故事深奧且不以特技、動作招徠,加上篇幅長、節奏慢,取材、選角又不特別吸引女性觀眾。影迷說是非看不可,一般觀眾倒是呵欠連連。

在香港這邊,新作更加不受歡迎。西方觀眾雖然不太願意付鈔票入場,看過的在 IMDb評分平均仍在8.6/10高位;在香港某著名提供電影資訊和戲院資料的手機應用程式,現在觀眾評分已低見3.5/5,不少人大呼「沉悶」,滿心以為有刺激的動作場面,卻想不到「好慢好長」,只以文戲為主云云。筆者向來不認為這類網站的評分是什麼權威指標,但始終代表了不少觀眾的心聲,未嘗不可作為參考,如上即可見到兩地觀眾的分歧。

我們倒不好只用「觀眾沒有眼光」一類晦氣話去解釋這層差異,本文也不欲針對「片商宣傳策略沒有照顧新一代影迷和女性觀眾」這角度討論。讓我們回歸基本︰在一眾好評眼中,《銀翼殺手2049》到底承傳、發展了原作的什麼?在搖頭失望的觀眾眼中,這部戲的缺失又在什麼環節?我們應該怎樣理解兩者的分歧?

在網上,熟悉原作的影迷已有許多深入、精彩的討論。大體來說,影迷都認同導演丹尼維爾諾夫(Denis Villeneuve)有野心,有強烈個人風格,敢挑戰原作高度,卻也沒有乖離深沉的格調、玄闊的主題。

原作透過生命有期限的人造人/複製人,詰問:

人之所以為人的條件——既有玄之又玄的「靈魂」說,也有惻隱心的人禽之辨;
質疑「記憶」的真幻——如果記憶可以挪移、植入,那「我」又如何確定什麼是「我」;
思索「愛情」的真諦——兩情相悅到底是怎麼回事?被需要的感覺會否也只是虛擬?
抨擊人類試圖成為「創造主」的虛妄——操控生命的長短與活着的自由;
批判資本主義的製造出來的貧富懸殊、奴役制度、族群分隔——也就是那眩目的上層光影迷幻下層霧霾濕冷對照的世界;
人倫關係的重新設想——假如複製人可生兒育女,其子女到底是人類還是複製人?
最後還有對抗命運安排的思索——無論是真人類還是工具人,在死亡的大限、絕對的荒謬面前,我們可如何面對、自處?

議題相當豐富、複雜,供觀眾自行發掘和省思。在新版中,上述議題大體都保留下來,而且更有新加的發揮。

【編按:以下內容或含劇透,逃生門在此。】

在一眾好評眼中,《銀翼殺手2049》到底承傳、發展了原作的什麼?(《銀翼殺手2049》電影劇照)

例如關於愛情為何物的探索,新作就以Ana de Armas 飾演的虛擬人物程式Joi,繼續向虛空處發掘。人工智能如果能夠發展出閱讀人心、回應需求的能力,能夠作出度身訂造的身心「照顧」,擬真程度又幾達具象層次,那人類對之的依戀,是否算做「愛」?是自我麻醉的安慰,還是別問我是誰的沉溺?人工智能的關顧若能貼心如此,「直教生死相許」(不管是否只是預早設定了的程序),超越功利,真愛與虛情的分別到底在哪?又,複製人的思維(對創造者和上級極端服從)、肉體(即使重傷仍是面不改容)、情感(畢竟連繫到性格發展的童年記憶都是虛構的)都與一般人大異,他們對「愛」的認知和需要可怎樣理解呢?這顯然是繼《觸不到的她》(Her,2013)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探討了。

又例如新作所描繪的未來世界,在「大停電」事件後更見蒼涼,樹木幾近消失(因此連木馬小玩具都能賣出高價),許多地方都不見生物蹤跡,食物要靠「蛋白質種植場」生產(吃蛆蟲煮成、加工的食品?),受戰爭髒彈污染的地方則幾若沙漠。地球資源消耗殆盡,唯有靠複製人到境外殖民地完成艱辛危險的開拓任務。這是《星際啟示錄》(Interstellar,2014)的科幻同宗了。

至於「出生」於大停電後的新款「銀翼殺手」複製人男主角K,在執行任務期間因為種種奇遇,對自我的身份和價值開啟了思考,展開了「尋父」之旅,這則是《人工智能》(A.I. Artificial Intelligence,2001)的機械小男孩的變奏。這些都是原版電影沒有觸及,又或隱而未發的部分,難怪影評人稱讚這是「enlargement」吧。

拜服原作的影迷未必會認同這些發展。例如博客「科幻電影希米露」的文章《小K淪為跑龍套,49如何成經典?》,就全面、詳細地搜括、分析、比較了原版與新版的內容,認為新版「眾多被點出的主題,都非常有意義,非常重要。」然而電影只能做到網羅、陳列,例如上述兩點可與近二十年的科幻大作的對應,便寫得未若前人作品的圓熟、深入,因為新版導演未能「將諸多矛盾對立、針鋒相對、似是而非的概念,穿插並列、融合交織,衝擊我們既定的思維,逼迫觀眾重新分析思索」,因此未如原作,難成經典。

希米露的分析相當詳盡,據他所言,新版的各處新舊元素確未能圓熟整合,但如果我們從另一角度看,也許有別的看法。

希米露文章副題為「小K淪為跑龍套」,他的批評有不少是圍繞K這個角色開展的,如他從頭到尾一直預設,K的角色有如耶穌,是「奇蹟」之子(片中常提到的miracle),會帶領複製人進行革命,解放同族,找尋救贖,但故事完全走往相反方向。他認為「表面上導演想講的是K以大愛征服小愛的悲壯故事,但實際上卻把K的身分做小了……這並不是一個由冷感仿生人進化到感性仿生人的成長故事。K從頭到尾,並沒有太大的改變。」

問題是,假如我們不作這樣的預設,又或者開放地接受這層轉折是導演的主題所在,結果又會怎樣?

關於愛情為何物的探索,新作就以Ana de Armas 飾演的虛擬人物程式Joi,繼續向虛空處發掘。(《銀翼殺手2049》電影劇照)

新版的故事發生於「大停電」事件之後,世界更加苦困,環境更加惡劣;複製人在原版故事及「大停電」事件後遭勒令停產,後來才重新開發,新版能力更強,卻也更為服從,若看過新版電影的三部先導兼宣傳短片之一的《2036:複製人時代》(2036: Nexus Dawn),當知道新版複製人即使收到主人要求自虐、自殺的指令,也會毫不猶豫執行。這是個比原版更監控嚴密、人性蒼白的時代,故此K的故事發展或許不似預期,但悲劇荒謬,其實更合符整體氣氛。事實上,我們不必視新版的K(Ryan Gosling 飾)為原版的Rick(Harrison Ford 飾)的延伸或對照,反過來,K的對照應是原版那充滿詩意的複製人的Roy(Rutger Hauer 飾)。

希米露認為「K原本就已經是個感性的仿生人」,事實剛好相反,K的設計先天就比Roy更不感性(原版的Rick是否複製人從來是影迷爭相討論的謎,寫得神秘曖昧;K卻在第一場戲已明白告訴觀眾他是複製人,兩者的出場已不相同),所謂「從頭到尾,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倒應從另一角度理解了。

K並不是沒有改變,但他的改變,不是從殺手變成耶穌,也不是從冷感到感性,而是一直介乎兩者之間,並未完成。悲劇,才是新版的主旨,才是新版的力量所在。

相對於原作電影的Roy,他早就找到至愛Pris,有一定藝術感知,懂得欣賞「美」,到最後還人性地拯救了Rick,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有「愛」,有「詩意」,有「人性」,也有「生死觀」,那是比許多人類更人類的表現了。

新版的K呢?他對「性」無甚需求,即使是Joi為他找來妓女來了場兼具虛擬視覺和真實肉體的性愛(Mackenzie Davis 飾演妓女的造型相當像原版的Pris),作為他成「人」之禮,事後他也無特別喜悅的神情,而且他到最後是否仍愛着Joi,實是未知之數(在原版中Rick與Rachael的互動愈來愈親密,情感在疑惑慢慢建立;K則在Joi「死亡」後,對巨大廣告定了神,似乎在質疑Joi的一切行為是否只是設計好的商業功能),無論是從「靈」或「慾」看,K的「愛」都不完整。

K對音樂有一定認識和興趣,但直到見到Rick,他才特別留意起音樂對自己情緒的影響,然而就像那忽現忽滅的貓王和瑪麗蓮夢露虛像,他的「藝術」感知仍未發展成熟,更不要說能夠出口成詩了。

他的「人」性呢,當他知道原來自己不過是「棋子」——記憶是植入的,希望是虛幻的,父母不存在,自己不是特別的一個,他本來想成真正的「人」的想法就已幻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掌握自己的「死亡」方式。革命軍的反抗他看不到了,Rick父女重逢的奇蹟他看不到了,「生」路不復再,人間的真善美他也只模模糊糊地有個大概印象。可是他仍選擇拯救了Rick。Roy為何要救Rick?K的死再次回應了這問題。

也就是說,K並不是Rick的再版,反而是Rick的「前傳」。假如K能不死,他的愛、詩性、人性、生死觀能發展下去,他也許會成為 Rick,也許會成為反抗軍領袖,甚至能成為完整的人,去獵戶座欣賞星群,在湯懷瑟門外寫生念詩。可是,K在結局只能看着灰色的雪雨,直至死也不知如何反應(或觀眾想見到的豐富臉部表情)。

無論是從「靈」或「慾」看,K的「愛」都不完整。(《銀翼殺手2049》電影劇照)

這是徹底的悲劇,如果我們要批評《銀翼殺手2049》沒有「靈魂」,從這個角度看,其實導演就是要塑造沒有靈魂的世界,故此許多元素都是零碎的,無法發展完全的,連原版令人印象深刻的人聲雜沓、馬路泥濘的骯髒貧民窟都沒拍,只是空虛的沙漠——其實在三部先導兼宣傳短片之一的《銀翼殺手2048:無路可逃》(2048: Nowhere to Run),是有呈現這些貧民窟的,可見是丹尼維爾諾夫刻意捨棄(上述兩部短片都由Ridley Scott的兒子Luke Scott執導)。正是這個趨近寂滅的世界,蜜蜂的生生之姿才顯得重要(最近好像又炒起蜜蜂滅亡人類將滅絕的論調),也正是這個悲劇得令人茫然的世間,才會逼出複製人的革命大軍來。這樣看,新版的各處新舊元素其實並非未能融合交織,而是環環相扣令K的可悲更為昇華了。

只要我們不斤斤於要以新版的K對比原作的Rick,甚至不強求《銀翼殺手2049》要繼承的《2020》的詩性的味道和黑色電影風格,我們就能欣賞導演丹尼維爾諾夫的用心。他拍的是自己的作品,不是仿造Ridley Scott的原版經典。

在主題上,新版中成為奇蹟圖騰之一的「隱型」生母形象(因為已經離世),她在生時的那份堅守,與及「奇蹟之女」對兒時記憶的執念,不能說沒有導演前作《母親的告白》(Incendies,2010)和《天煞異降》(Arrival,2016)的母性元素。至於《銀翼殺手2049》的疏冷氛圍、孤僻人格、曖昧結局,我們也在《罪迷宮》(Prisoners,2013)和《心敵》(Enemy,2013)中見到更全面的發揮。

說起《心敵》與《天煞異降》,則不能不說其攝影風格。原版《2020》的攝影風格是很傳統黑色電影風格的,煙霧瀰漫、光線濕冷、畫面明暗對比強烈,丹尼維爾諾夫雖不是完全揚棄,但明顯有自己的創造和取捨。其實他不是不知道原版攝影的神髓的,原版像在暗室議敘一類情節時冷光透過窗戶/百葉簾照得人一抹明一抹暗的畫面,在另一套先導兼宣傳短片(這次是動畫)《銀翼殺手︰2022大停電》(Blade Runner Black Out 2022)其實也有重現(由日本導演渡邊信一郎執導)。丹尼維爾諾夫卻不喜歡將這樣處理,他不要藍調的陰冷,反而在一開場用了《天煞異降》般全面的「灰」,在沙漠場景用上比《心敵》更徹底的「黃」,畫面更空洞、蒼涼(有時候甚至沒什麼物件在內,只有一棵枯木,或幾尊巨大的奇怪雕像),殿堂級攝影師羅渣迪堅斯(Roger Deakins)居功至偉。

《銀翼殺手2049》的空虛感,正可見於丹尼維爾諾夫這次刻意地使用單點透視(One-Point Perspective)的構圖,而且運鏡相當平穩、緩慢,這本來是寇比力克(Stanley Kubrick)的得意絕技,丹尼維爾諾夫學了個六七成,一片被死寂的空間包圍的感覺卻更為強烈。

新複製人幕後主腦(Jared Leto 飾)的「宮殿」固然沒有半點生氣(除了首次出現,幾乎每次都有人在內裏死亡),而像K初遇Rick的古雅大宅,設色、裝潢雖然與《2001 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1968)裏主角在變成「星童」前身處的詭異居室大有不同,但那種空冷無人住的感覺卻也不無可對照之處。

其實導演就是要塑造沒有靈魂的世界,故此許多元素都是零碎的,無法發展完全的。(《銀翼殺手2049》電影宣傳照)

常有西方影評人說基斯杜化路蘭(Christopher Nolan)是當代的寇比力克(七月底談《鄧寇克大行動》時已談過,不贅),其實丹尼維爾諾夫學得更像,不單同樣挑戰過人性、戰爭、科幻議題的電影,連那份沉靜的節奏、冷觀的氛圍,都顯然受到大師的影響,不像路蘭般畫面零碎、剪接頻密。

當然,這樣的風格和節奏,對普羅大眾是難以接受的。這不單純是所謂步調緩慢、文戲為主的問題,而是整個氛圍,加上故事的主題,連最後Rick父女重逢的感動,都消散在茫茫雪海之中,疏冷得令人無處感動。我們看慣傳統陽剛英雄,看慣悲劇的神話英雄,也看慣近年常見鄙視世俗的反英雄,但K不是英雄,他只是個不完整的人,這也許才是觀眾難以投入、移情的原因。

再者,一如上述,《2020》的影迷想重複原版的體驗,無法接受以「這是丹尼維爾諾夫作品」先於「這是《2020》的續集」的角度觀影,落差感就更加大了。

《銀翼殺手2049》到底是否經典,還待歲月印證,但這確是荷里活近年處理最大膽、製作最精良(攝影尤令人印象深刻,那不是眩目,而是崇高感)的科幻片。無疑,影片也許仍難跟原作比肩,但只要找對角度,就會欣賞到丹尼維爾諾夫的用心——沒有靈魂的電影,原來都可以令人看得出神——正是那份空虛,還有K 的悲劇,逼着我們反求諸內心,反省自己是否完整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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