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來稿】解讀《媽媽!》:從反基督寓言談到《失落伊甸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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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顏東尼

開始談自己的想法之前,我想借用一句影評人BRIAN TALLERICO在著名影評網站RogerEbert.com的一段話作為開首:

「mother!」 is going to make people angry. It’s going to make people ecstatic. It’s that kind of film—a movie that feels like it was purposefully made to be divisive, and completely unapologetic and unrestrained in terms of its creator’s vision. Love it or hate it, and there will be many on both sides, it’s a film people will talk about, which is both exactly what Aronofsky wants, and what we should demand more of from our movies.

《媽媽!》注定是爭議性的,因為它不能像普通敘事電影一樣被解讀,它是一部寓言電影,它不是一部看到甚麼就代表甚麼的電影,觀眾必須分析故事的各樣物件、人物、情境、環境、事故代表著甚麼,才能開始真正理解這部戲。所以這部戲當然也不是那種只看一次的作品。第一次破解所有比喻以後,第二次看就可以解讀與評論電影了。

關於《媽媽!》到底是在比喻甚麼,市面上的影評都已分析透徹,我也不畫蛇添足了。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以下兩段影片,一段是導演Darren Aronofsky接受SBS The Feed的訪問影像,另一段是台灣電影資訊頻道【加點吉拿棒】的解析影片:

執筆之時,偶然讀到傳媒人畢明在明報撰寫的一篇影評,裏面對《媽媽!》有彈無讚,甚至認為作品是導演「失控的自我沉溺」。我覺得非常有趣,也聽了身邊一些朋友的說法,才知道有不少人都有像畢明一樣的觀感。所以特別希望在這裡討論一下箇中論點,看看能不能解答大家心中的疑惑,對這部作品改觀,同時說一說這部戲引發我的各種思考。

畢明有一點我是認同的。她提到:「那些失驚無神『砰』一聲,又或者疑神疑鬼忽然門後有人的廉價驚慄非常低級。」導演拍過的《迷上癮》(Requiem for a dream, 2000)與《力挽狂瀾》(The Wrestler, 2009)都是我非常喜愛的作品,然而可說他最有名也賺最多錢的大作《黑天鵝》(Black Swan, 2010)卻沒法令我感動,主要因為電影有太多地方都向商業操作妥協了。本來在人性刻劃、剪接、鏡頭上玩得更盡的作品,卻用上B級鬼片千篇一律的嚇人手段。我覺得《媽媽!》同樣犯了這個毛病,但看預告片剪得裝神弄鬼,加上女主角用上Jennifer Lawrence(更是她酬金最高的作品,但也是票房最慘淡的),就可以知道,導演與監製都無法摒棄商業性的現實問題去創作,這也是我認為此片最敗筆的地方。

【編按:以下內容含劇透,逃生門在此。】

我覺得非常有趣,也聽了身邊一些朋友的說法,才知道有不少人都有像畢明一樣的觀感。(《媽媽!》電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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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些表面的東西騙了觀眾入場,卻無法後繼有力地挽留觀眾的心,事關期望與落差實在太大了。原本明明想看一部驚慄懸疑片,最後只剩下一頭的霧水:架空的房子、無現代電子用品的家居、整部片都沒有名字的主角、來歷不明的訪客以及到後段近乎荒誕的劇情。但其實,這些不正正是告訴觀眾,這部電影並不是一部循規蹈矩地敘事的作品嗎?

只要當大家調整好期望,就不會奇怪為何電影中的房子在與世隔絕的曠野、男訪客會忽然到來,甚至後面與女訪客忽然做愛、做盡了一切麻煩事都沒有被男主人趕走,後來還出現世界大戰與吃嬰兒,因為這是一部寓言電影。《龜兔賽跑》裡的龜與兔又豈是真的龜與兔?你又豈會批評作者筆下的他們懂得說人話?

然而筆者更加關注的,是這樣的作品到底提出了怎樣的質疑?到底想讓大家思考甚麼?就只是簡單寫一個借喻故事嗎?不是的,也絕不像畢明在文章之中提到只揭示了人類的醜陋。

到底想讓大家思考甚麼?就只是簡單寫一個借喻故事嗎?(《媽媽!》電影劇照)

戲中既有上帝形象的男主人,也有Jennifer Lawrence扮演的自然之母,讓我瞬間想到十七、八世紀英法哲學家提出的「自然神論」。「自然神論」說上帝創造了世界與萬物後,就讓世界自由發展,讓萬物根據某種規律運作下去。然而在《媽媽!》中的「上帝」卻又不是如此瀟灑,他主動邀請男訪客,活脫脫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中年男人找到自己的伯樂,找到了樂子,當然也同時帶來了麻煩與對「自然」的侵犯:是人造檸檬梳打對自然茶的侵略!

然而當屋子出現這樣的污染時,「上帝」卻絲毫不顧「自然」的投訴,繼續與污染的製造者遊山玩水。每次女主人回頭想要尋求協助時,「上帝」都會忽然消失不見,只有當事情大條了,出人命了的時候,他又再以一副氣急敗壞的神態出現收拾爛攤子。

這難道不是導演對於上帝全能全知全善的批判嗎?人類是上帝帶進家門的,衪卻只顧及自己的喜樂,把災難與手尾留給自然善後。如果上帝真的是全知全能,那麼他真是偽善至極。

但「上帝」在劇中對訪客們釋出的善意與過份的關懷體諒,我們能說他不是一個善良的存在嗎?如果他符合了全善,那麼他一定不是全能的神了,因為他的好意好心並沒有顧及到所有事物——女主人就在他的眼前自焚至消逝。

觀眾在電影中看到的「上帝」並非我們所熟悉的無敵的神,而是一個對身邊的事無能為力、只顧創作尋樂、享受粉絲擁戴、毫無生產的角色,他不討好,甚至讓人感覺「沒用」,對妻子又若即若離,說「我愛你」時完全沒愛,但面對粉絲卻表現出異常的胸襟。相反「自然之母」堅強忍耐,懂得溝通,面對不速之事與不體諒自己的丈夫,只能食藥壓抑自己的思緒與憤怒。世界需要理性與感性共同駕馭才能正常運行,然而當感性被壓抑,理性沒有好好發揮作用,世界也就步入崩解之路了。

觀眾在電影中看到的「上帝」並非我們所熟悉的無敵的神。(《媽媽!》電影劇照)

導演刻意把人類描寫得邪惡、貪婪與迷信,觀眾一味子表示厭惡,但再加思量就會發現,這些人類都是被吸引、被貪婪與被迷信的,「被」的源頭就是「上帝」的熱情、無私的給予以及說服。

寫了上帝與自然、男性與女性、理性與感性,《媽媽!》是一部好的作品?筆者不敢判斷,但霎時想起一部非常喜愛,又似是相關的作品,丹麥導演拉馮堤爾的《失落伊甸園》(AntiChrist, 2009)。

作品講述Charlotte Gainsbourg與Willem Dafoe的嬰兒在他們激烈做愛時墮樓死亡,Gainsbourg非常内疚且抑鬱,Dafoe希望用專業精神科知識拯救她,助她脫離苦海。兩人遷入山林深處的小屋,但在這裡,Gainsbourg的秘密終於漸漸被揭開,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寓言故事的最高境界,就是說了一個故事,其實暗藏了兩個故事,普通觀眾看了表層,而有訓練、心水清的觀影者讀到了隱藏在底層的意義。《失》就是這樣的電影,而可惜對比之下,《媽媽!》只有一層,故事情節只是糖衣,吸引你拆解,但本質並無意義,也不甚健康。

兩部作品同樣以借喻寫基督,《失》意象含蓄,解讀與再讀性都非常高,《媽媽!》的好處是借喻直接,但同時單調,只要破解了表層的比喻,導演的表達在作品中已經一覽無遺,野心昭然若揭;《失》的命題直達人性內心深層,在主題的寬度與深度都比《媽媽!》大勝一籌,《媽媽!》還在細聲質疑上帝時,《失》已經「大把大把車落」上帝的臉容上。也正因如此,同樣飾演沒有名字的「她」(Charlotte Gainsbourg的角色只叫「She」,而Willem Dafoe的角色則稱「He」),Gainsbourg的演繹沉著,卻讓觀眾同時經歷內疚、抑鬱與罪惡,Jennifer Lawrence就是經歷可怕的混戰,也只能嘶吼,把痛苦逼進觀眾的耳朵。

畢明說《媽媽!》「借電影過足了上帝癮,為所欲為,致命傷是he doesn’t know when to quit。」我還嫌《媽媽!》玩得不夠盡呢,《失》在片中一語道出「女性本是邪惡」與上帝總是自以為是的論點為道德討論的層面上很「過火」,兩公婆開始時用力做愛,結束時拼命撕殺,都看得人心驚膽跳也很「過火」,而《媽媽!》卻連拍個做愛場面都要避來避去,吃嬰兒更是少鏡頭得可憐,如此避忌,又如何「為所欲為」?所以最後只能淪落得硬塞鏡頭進「世界大戰」的混亂場面。

最後我想以一段《失落伊甸園》中,「他」與「她」的對話作結,同時總結兩部戲的主旨,也道出某些電影與觀眾之間的關係。

He: What I understood, was that you wanted to write alone. So you could finish your thesis.
She: But I didn't.
He: You didn't.
She: You see? You didn't even know that.
He: Why did you give up? That's not like you.
She: The whole project just seemed less important, up there. As you said, when I talked to you about my subject: 「glib」.
He: I never called your subject glib.
She: Perhaps you didn't use that word, but that's what you meant. And, all of a sudden, it was glib. Or, even worse, some kind of lie.
He: I see.
She: No, you don't see. You see a lot of things, but not th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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