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評來稿】 YoungQueenz——偏屈暴徒和他的賽博城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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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虛夢迴路

流光溢彩的賽璐珞作畫天空,時間與空間錯位的遊樂園,原始粗糲的城市景觀,商店裡滿滿噹噹的貨架,爺叔四處閒逛,光線不佳活像個大賣場的巴塞爾藝術展會,穿著打扮隨心所欲的年輕人集體夜間暴動,持續混亂的信息過載。憑藉著與香港citygirl——FOTANLAIKI 火炭麗琪的合作,YoungQueenz這個名字又一次回到泛亞洲地區流行文化的風口浪尖。

憑藉著與香港citygirl——FOTANLAIKI 火炭麗琪的合作,YoungQueenz這個名字又一次回到泛亞洲地區流行文化的風口浪尖。(火炭麗琪 MV 擷圖)

YoungQueenz是個生活在香港的說唱歌手,歌詞中多描寫動漫、藥物、暴力——這種關於他的個人信息最籠統的說法,顯然配不上他從無序的符號城寨中向聽者指出的一條髒亂的甬道。 YoungQueenz的創作與日本流行文化脫不開關係,卻能用粵語flow和香港獨有的街頭景觀巧妙地實現了文脈的延續。他作品中的意象呈現出清晰的關聯性和現代性,毫無拼湊與媚俗之痕跡;這一套完整的主觀表達暗示著某種跨文化語境中的敘事探索。

YoungQueenz是個生活在香港的說唱歌手。(YoungQueenz Instagram 圖片)

隨著說唱樂在多元文化語境中的普及,其題材不再局限於傳統的黑幫故事的同時,又通過回溯早期說唱音樂beat特徵或是描述兄弟情誼與背叛的做法完成了「黑幫」符號敘事的持續在場。 YoungQueenz早期的作品《鴻門宴(The Vengeance)》MV講述了一個黑幫之間的「鴻門宴」事件,影片的最後隱去了歌詞中所暗示的殺戮情節,獨留YoungQueenz一人繼續在天台上悠閒地小酌,這個鏡頭中從容不迫的表象與殘酷血腥的悲劇涵義具有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所言「黑幫的神話傳統」,即一種擬仿諸神不動聲色的力量的幻夢場景。

但就這一時期YoungQueenz的創作而言,《鴻門宴(The Vengeance)》之類的具象敘事曲目並不能體現他極端注重形式感的暴力美學。到了《暴言》,製作再精良的beat也會淪為flow中極具衝擊感畫面的陪襯。 「天使塵」既是違禁藥物別稱,又帶有天譴的色彩;加上鹽——鹽柱的符號,不難聯想到天降硫磺與天火毀滅所多瑪(Sodom)、羅得的妻子因回望了那城變成鹽柱的典故。神風特工隊(Kamikaze)/甘比諾家族(The Gambino)、全自動步槍/滑鐵盧戰線、美杜莎,凡此種種,構成了一幅類似於《現代啟示錄》中著名的女武神轟炸或是《低俗小說》中殺手一面念著聖經一面爆頭、甚至類似於《HELLSING》(厄夜怪客)中獵殺吸血鬼等充滿聖戰意味的畫面。 《暴言》中典型的力與美的意象,使得單向度的屠殺敘事的內核注入了古典的道德精神。

到了《水原希子(Kiko Mitsuhara)》階段,YoungQueenz轉而向內審視自己禦宅族身份中的矛盾性,將其與原有的匪幫文化並置,形成了獨樹一幟的OtakuMobb禦宅暴徒的說唱風格。 OtakuMobb在虛構的敘事中身著快消品牌服飾,洗劫寫真店,掃射party animals,甚至可以注射藥物成為《AKIRA》中擁有光明力量的尼采式「超人」,動動手指頭就能毀滅腐朽的城市。某種意義上,禦宅和暴徒這兩重身份有著微妙的相似性:邊緣、遠離主流社會、社群內部自有一套言語規則。黑話(jargon)作為「反主流」「不合作」的團體內部模因,其排外性是顯而易見的;而御宅/暴徒的雙重邊緣境地加速了這種決裂,也促成了新秩序的建立。

YoungQueenz曾在訪談中提到自己認為現在的說唱音樂正在逐漸脫離社會現實批判的宏大敘事。(YoungQueenz Instagram 圖片)

在青春期的個人世界觀形成過程中擁有關於日本動畫(Anime)的經驗讓我們在觀看《水原希子(Kiko Mitsuhara)》的MV或是收聽《禦宅MOBB:禦宅——OTAKU MOBBIN'》這張專輯中的其他曲目時,無需借助wikipedia也能理解這種無力感:舉起中指疾呼fuck everything,宣稱和全世界對立、下一步的行動卻是逃課(全世界欠我一世唔返學我中意病)。比起籠統地歸結為「中二病」我更傾向於理解成一種系統性的欺詐——基於對身處環境現行規則的不信任和不確定感,與其強迫自己與主流社會和解、尋求認同,倒不如就在境況相似的邊緣人群中寫入新的規則代碼:舊秩序想要壓迫和污名化的,正是新秩序所歡迎的。這種叛逆並不打算明確地指向主流社會,而更像是面對人生的AT field——要麼僅僅消極接收自己喜愛的信息,要麼接收一切且輸出反抗態度。

YoungQueenz曾在訪談中提到自己認為現在的說唱音樂正在逐漸脫離社會現實批判的宏大敘事,轉而聚焦在更加偏屈系的邊緣美學與個人表達上。這種類似於私小說的創作方式顯然與青春期獨有的生活史脫不開干係。大多數人的青春期都會有一段逐漸意識到個人與世界之間的鴻溝、繼而形成個體獨有的關於生活的方法論的經歷,甚至可以說這段經歷就是青春期本身。而無力感就在這因果之間悄然介入——過分強調自身的情感/經歷/審美興趣及其獨特性,以及幻想自己被不存在的他者所凝視著。

以《新世紀福音戰士》為代表的宅向動畫將青春期關於庸常的無力感放大至「就算駕駛著究極人形兵器也不一定能使它戰鬥,就算壓在半裸的美少女身上也無法勃起,不能接受敗犬的現實,慾望成真的時刻比起爆種更想逃離」——即便慘敗、至少還能擊碎庸常的量級,這種無為而敗的母題至少已經超越了古典悲劇原型的範疇。若說EVA還留有少量傳統悲劇的根基,那麼其後的《特別的她FLCL》就是在徹頭徹尾的庸常中空降一場難以啟齒的掙扎。戰鬥從一種外部權力關係進化為心因性的自我掙扎,個人英雄主義的敘事在庸常中走向消解。

與此同時,女孩和性依然是YoungQueenz音樂中重要的關鍵詞。 Otaku Mobb信奉著「永恆之女性,引領我們上升」,但對像是由創作者壟斷的。提到女性的時候,他把目光投向可望而不可即的偶像女孩和模特;即使是有關於性的描寫,也大都缺乏指涉對象,而更多集中在自身行為上。事實上,YoungQueenz通過反向建構的方式,將偶像——癡情宅男的權力關係倒轉過來,使得偶像的存在成為了禦宅意象的一部分。建構不可能通過建構的話術來完成,必須通過欺騙和託名、藉由聽者從符號垃圾堆中「尋回碎片」和「補完」形象。換句話說,歌詞與社交網路賬戶中隱含的碎片補完指向的是拋卻了所有與「禦宅」符號滑脫的特質的YoungQueenz,一個他所期望的御宅精神的777倍濃縮丸。

Otaku Mobb信奉著「永恆之女性,引領我們上升」,但對像是由創作者壟斷的。專輯《禦宅MOBB:禦宅-OTAKU MOBBIN》(Youtube 截圖)

身處近年來愈發metropolis化的香港,YoungQueenz的創作中或多或少暗示了多重層次的精神危機。即使是非粵語地區的聽眾也不難看出YoungQueenz創作的歌詞中的互文意象:筱田麻里子/松井珠理奈、西野翔/小倉奈奈、麻藥搜查官/ABP——130、AKIRA/EVA、歌舞伎町/秋葉原,以及更多更隱晦的neta。不同於大多數中文說唱flow的線性文本,YoungQueenz歌詞中黑話與具象符號的匯集,完成了對歌詞的光滑化,同時構成了德勒茲在《千高原》中所闡述的塊莖結構,即無結構、開放性的文本,最終指向「禦宅族」這一龐大的團塊內部流動的複合情感。在這裡需要指出的一點是,結構並不是藝術家在創作中需要刻意考慮的——如果詮釋壓倒了藝術本身,只會讓作品失去塊莖結構的開放性帶來的靈韻。

另外,在闡述自創廠牌wildstyle的理念時,YoungQueenz同樣提到了去中心化的社群模式,某種程度上來講符合他一貫的作風:不迎合市場,不進入舒適圈,更不強調小團體的歸屬感,一切以作品的質量是否對得起自己的智識水平為評判標準。

由於禦宅說唱這一開創先例的定位,YoungQueenz受到關注是必然的結果。(YoungQueenz 與火炭麗琪,YoungQueenz Instagram 圖片)

YoungQueenz的香港,更像是池袋的投射。秋葉原和原宿的純粹場域是邊緣人認知中的「正常」,與此相對應的主流日常才是反常的。無論是在YoungQueenz的影片畫面中還是在他和他的朋友們的照片裡,背景大多是無修飾無濾鏡的街巷、雜貨店這種極少有人當作人物攝影背景的場所,他們不屑於光線充足、乾淨整潔的居家環境或是無邊泳池、高檔餐廳之類屬於傳統中產階級「無害」審美趣味的景觀。這種圖像景觀看似是厭倦了中產審美的千禧一代對底層生活的新型奇觀化,但又並不同於所謂人文攝影居高臨下的區隔性姿態;無修飾的、持續性的庸常圖景恰好與創作者的主體區隔開來,表現為貌合神離的融入與故作天真的凝視,「同框」成為了不在場的佐證。

由於禦宅說唱這一開創先例的定位,YoungQueenz受到關注是必然的結果;至於這個定位會不會給今後的創作帶來局限,很難說。意識到自己智識與審美上的優越性並擁有一套嚴格的評判標準未必能長期享受商業成功的好處,但是反過來講,YoungQueenz在作品中呈現出的無視外界看法的態度表明他對私人化的創作過程的享受要遠大於「商業成功」的快感。他在這座賽博(cyber)符號城寨中消磨了大把時間,而且還將繼續建構一個更加光怪陸離的感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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