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寂工人.書評】基隆碼頭的日與夜 工人們和阿姨仔的故事

撰文:鍾耀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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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寂工人:碼頭的日與夜》 作者: 魏明毅 出版社:游擊文化

《靜寂工人:碼頭的日與夜》裏記載的,也是依海之人,更準確一點說,他們所依靠的,是由全球航運鏈連繫的海港、貨櫃與港都。魏明毅採訪,陪伴,聆聽,寫出底層工人生命世界的變遷,與其所在大千社會環境的起伏交纏。如果俐塔.雅斯圖堤(Rita Astuti)說人的身份認同取決於當下實踐,魏明毅呈現的,更是一種無可奈何。在更廣大的政治經濟環境裏,人們所能做的事,也許不多,而當中,甚至談不上好壞判斷。事情就這樣,「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基隆港市街與海洋交界,那片被喚為「海洋廣場」的廣大區域,矗立着鋼條塑膠製成的大型「KEELUNG」字牌。從街上看上去,這「KEELUNG」字是倒反的。2002年以前的這片地區,是那些碼頭生命的休憩處,他們提着塑膠保溫箱,裏面放着看不清楚名稱的飲料,拿起一罐,魚竿倚在靠岸欄杆,就靜靜消遣了待班的時間。在1990年代末後,由於機械化,由於對岸大陸開放港口,由於其他地區的工人薪水更低賤,由於國家把碼頭民營化,由於各種各種原因,來基隆碼頭的貨輪少了,對工人的需求少了,貨櫃司機一天走不到幾趟車,工人在一次工作完成與下一次之間,就有更多待班時間需要打發。

1990年代末以前,大部分工人待班的時間—更多是滿滿工作的下班後,他們打發時間與生活日常的地方,不是零消費的岸邊,而是茶店仔,而是鐵路街仔。茶店仔是台灣的俗語,指相對酒店小的,類似一個兩個單位,有茶有酒有小姐的地方;鐵路街仔指的是沿基隆火車站往南走,經過仁愛市場、進入龍安街緊鄰鐵軌左側一排由低矮屋舍形成的巷弄,裏面有不同的紅燈戶以及茶店仔。這些地方,曾經是基隆港最人聲鼎沸的地方,也是早於日治時期已是最主要的性產業地區。

紅燈戶是那些明買明賣的性交易工作者,但茶店仔裏的小姐、阿姨仔卻不是這樣的一回事。今天的阿姨仔陳女士留着長波浪捲髮、薄施脂粉,年約60歲,她望着工友阿亮,像是許久未見而需快速搜索記憶般,愣了一、兩秒鐘後抬頭笑着回應:「欽,阿亮,你來啦。」店裏沒有大家一聽到風月場所便聯想起的綺麗粉味,只約三、四坪大的半開放空間,三面靠牆的放了可坐上四到五人的桃紅色沙發,中間放着長形矮桌,另一側放上矮木櫃,上面是臺電視。她年輕時便去日本工作了,1970年代從日本回流,便在鐵路仔街開了這家茶店仔,她說那時這棟三層樓的建築,每日每時都滿溢聲影。

「這裏的小姐年紀輕的或年紀大的都有,大部分是外地人,由於經濟因素來的,有的可能先生不會賺錢或是離了婚,有的是自己賭,要還債。」高峰期店裏小姐有近20多位,但在1990年代末後,工人收入少了,碼頭所需工人亦少了,小姐們陸續離去,現在只剩下一、兩位在兼職,有客人才進來。

阿亮和另一位44歲的工友李正德,和一位兼職阿姨仔在店裏共處的一個多小時裏,就像是一群朋友,閒坐在家中的客廳,聊工作的事,聊家裏的事,吐露一些不快,在某個片刻得到安慰,在某敬酒碰杯得到慰藉。這裏面沒有曖昧的情慾流動,而是彼此的情感來往、關照。許多碼頭上的男人都這樣描述自己—「我們這些碼頭上的人,十個男人九個壞」、「因為錢好賺、所以才會學壞,吃喝嫖賭都來」。但是「壞」和「嫖」,都不是會發生在茶店仔裏的事,大部分碼頭工人談到阿姨仔,都是類似的說法:「不是只要有女的,就一定和那個什麼上床的有關。會去紅燈戶的,大多是喝醉酒的、沒老婆的,都是因為生理需求去的。酒店、茶店仔的,都是要長時間博感情的,人家在那裏工作,做的是陪你喝酒聊天唱唱歌,怎麼可能說你一去就要帶人家出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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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仔承載着的,不是工人們的性需要,或者說,性的滿足只是次要。她們所滿足的,是工人們希望被聆聽、被理解的渴求。

早期的基隆港,沒有起重機,也未有巨大貨輪,來到港口的貨物,就是靠人力赤身赤膊搬抬裝卸,極需人手。很多碼頭工人回鄉找人,說碼頭缺工,工資比下田好得多,許多年輕工人為了生計,或者說是為了逃離家庭,就將妻兒父母留在家鄉,隻身來到基隆港工作。1972年,1,200多位抗爭散工全數轉為有牌的正式工人,薪水待遇得到改善,使得在基隆港付出勞力的工人,再沒有低等的散工。「當時外面一個月大概7,000、8,000吧,我們做三、四個小時,就有1,300了,每天固定的工資是800,船公司會另外給500的獎金……當時在碼頭工作算是鐵飯碗。」

基隆多雨,又名雨都,人們的生活,大部分時間都在室內。碼頭工作沒有固定時間,以前船很多的時候,可以接連做上48小時,有時候工作與工作之間,總有一兩個小時的待工。工人們不能走遠,要待在負責人能叫到找到的地方,尤其是以往手機未流行的時候。辛勞搬抬過後,工人們想要找放鬆,就會到附近的茶店仔,鐵路街仔娛樂一下。1970年代後,歐美運輸業開始發展以巨型包裝方式運送貨物來降低營運成本,於是出現貨輪,於是出現裝卸貨櫃用的橋式起重機,於是出現貨櫃車司機,活躍於基隆碼頭。在徒手活被機器代替之後,在取締苦力工人之前,1970、80年代可以算是「巨變的前夕」,工作量減少,上工的人數與工資並未刪減,工人們生活變得更輕鬆,更紙醉金迷,「腳下踩到的都是錢」。「簡單來說,以前錢賺得快,花得也快。那時候就是四處去喝。」所謂「四處」,就是指那些茶店仔。

工人陸續退出碼頭這個舞台,那些生命都拋錨在碼頭的工人,生命世界再沒有友伴,有些失去工作,有些自殺死了。(視覺中國)

在碼頭的工人們,普遍有種男人就該有本事的心理狀態,台語稱為gâu-lâng(能人)。他們不太會關心工友的生活—「不知道同事老友家裏發生什麼事很平常、沒什麼大驚小怪」、「男人不會問別的同事還是朋友發生什麼事」,事實上「能人」根本不會隨便談自己的困難。當李正德意識到第二任妻子可能有外遇時,即使是在拖車的無線電頻道裏整天來往、下班熟絡地在小吃攤或茶店仔交陪的同事、都無從得知他人生中首次「不知如何是好」的難堪處境:「她應該是有出軌,常常有人半夜打電話來家裏叫囂,這種事很難開口,心裏不好受,誰也不知道。我工作照做,酒照喝。」

李正德的故事不是個人的特殊經驗,他在茶店仔認識了現在的妻子華容。在日以繼夜的碼頭生活裏,茶店仔與阿姨仔,卻是遊走與存在於工人們緊密交織與彼此為伴的關係裏,當「有本事的男人」在同伴之間有口難言,能說不能說之時,阿姨仔便成了這些碼頭男性僅有可傾訴的對象,在國際貨船川流不息的年代,安頓了那些離鄉別井的不安少年與壯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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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們沒有想過基隆碼頭會變成死港。1990年代末,因為機械化,因為對岸大陸開放港口,因為其他地區的工人薪水更低賤,因為國家把碼頭民營化,因為各種各種原因,來基隆碼頭的船愈來愈少,所需要的工人也更少了。這些「因為」的理由,對於大部分工人來說,其實都不重要,當他們對照別的還過得去的工人,就只會怪自己不夠gâu,不夠本事。其他的,其實都不成理由,沒有「因為」。

工人們陸續退出碼頭這個舞台,那些生命都拋錨在碼頭的工人,生命世界再沒有友伴,有些失去工作,有些自殺死了。基隆男性自殺的比率一直很高,但工友們往往都「不明白」,因為從來「男人不會問別的同事還是朋友發生什麼事」。有些工人回到自己曾經拋下的家庭生活,成為晚餐時間在家的父親、共晉陌生且生命經驗迥異的晚餐。但曾經缺席的家庭,再也不是他們的家庭,那些早已斷離的親人,再也無法溝通。在家裏,工人收入大減,再也不是「有本事的男人」,對於重返家庭,無論是誰都不習慣,每晚飯桌傳來的,都只是電視機的旁白,以及整晚的靜寂。

「出去怎麼辦?像我們這種從小就在碼頭的,根本沒有其他的謀生技能。」(視覺中國


「我們的專業在外面沒用,出去怎麼辦?像我們這種從小就在碼頭的,根本沒有其他的謀生技能。」

2002年台灣國家發展計劃中,設有1.7億經費的「觀光客倍增計劃—北部海岸旅遊線」項目,預期效益為「有效整合台北、淡水、北海岸、基隆、東北角海岸之旅遊資源,使之成為大台北都會區近郊之國際海岸觀光地區。」

基隆港的橋式起重機再也不動,成為高舉向天打鳥的槍、基隆「海洋廣場」上的「KEELUNG」字牌,不再指向這個土地上的人,對街上的生命來說,字是倒反的,但對從海上觀光船望過來的生命,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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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些工人生命世界的歷程與心情,魏明毅在《靜寂工人》一書裏有更詳細的描述,值得大家拾卷一讀。許多時候,我們說人有許多自由,但魏明毅筆下記錄的工人,其實有什麼選擇?如果我們真如哈克思所想說的「身處於各種關係」裏,那反過來意味着的,我們其實受制於各種成就我們的社會歷史經濟文化生命關係之間,並不是輕易可以掙脫出來。我們可以說一個人應該怎樣,應該那樣,但那畢竟是生命,成長裏有無法踏出與無法面對的事情,人終究是無能的人。正如我們,又有誰可以說走到今天,全是自己的功勞。

我們說人有許多自由,但碼頭的工人,其實有什麼選擇?(視覺中國)

生命由各種偶爾因素構成,有主動的有被動的,嵌進社會巨型的政治經濟結構之中,然後生命就在裏面成長,在結構之間的縫隙裏成形。當生命的形態業已成形,而結構卻開始鬆動,縫隙變得再壓迫,生命又如何不破碎。破碎的生命,無法言說自己,每個人的裂紋都不一樣,但彼此都已經碎得一敗塗地,還如何承載彼此的碎片?然後靜寂代替聲音,片斷代替完整,「誰也顧不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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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德和華容在家中並肩坐在客廳的雙人沙發上,餐桌上還放着未收拾的碗盤。華容起身要離開客廳,李正德輕壓她的肩膀,要她坐下。

「你要我陪你,可是電視也不會因為我更好看啊。」

「無(bô),至少感覺嘛卡好。」

 

【編按:本文原載《01周報》,原題:「靜寂的人」,本博文題目由博評編輯所擬。】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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