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普拉斯.影評】低端者的美學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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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鄧小樺

有一些他人的困境,即使超越我們的遭遇,都讓我們知道時滿嘴發苦,想起自身,知道自己是誰。有一些他人的困境,反過來可以激發我們,超越我們本身而抵達未知之地。電影《大佛普拉斯》,乃是呈現絕境亦為異境的精彩作品。  

《大佛普拉斯》中的小人物面對極大的不公平,甚至危及自身的安全時,仍然無力甚至根本沒有想過要反抗。(《大佛普拉斯》劇照/鳴謝:Golden Scene Co. L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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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端。

去年11月北京出現「清除低端人口」事件,數以十萬計的低收入人口被政府勒令從居所中驅離,流離失所、露宿街頭。「低端人口」一詞源自「低端產業」,被清除的人大部分從事快遞員、外賣員、清潔工人、垃圾處理工等等,也就是,社會上的底層人口。政府不但沒有照顧他們的生活,反而主動把他們逼向絕境,其冷酷程度令人心寒、震悚、看不下去,香港這邊也感唇亡齒寒。

各處悲哀一樣同。《大》中的幾位主角,就是這樣的「低端人口」,打零工、做小保安、撿垃圾、流浪漢。導演黃信堯說這些角色並不獨特,反而是長久地隱藏在我們的社會中:他們辛苦付出自己的生命,去維持那個壓榨他們的不義體制之運作,自己卻連基本溫飽所需、生死愛慾都無法應付。什麼時候一到,即被犧牲、抹殺,如捽死一隻螻蟻般輕易、不留痕迹。電影明言:公平、正義這些人權概念,不存在於他們的生活中,因為應付一般生活所需,就已經十分困難了。

【編按:以下內容含少量劇透,逃生門在此。】

這些無助而脆弱的生命,當面對極大的不公平,甚至危及自身的安全時,仍然無力甚至根本沒有想過要反抗。撿垃圾的肚財說,老闆叫Kevin(啟文),我叫肚財,聽起來就差很多啊;小保安菜埔說如果他有錢,他會請人幫自己起一個英文名。他們沒有想過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也不知怎麼改變,只能視為一種命運或超越自然的力量在對付自己—看到了殺人罪案,只等於「看到髒東西」;肚財認定「法院和警察局都是有錢人開的」。現代的理性和法治不過空言。

將自身的卑賤處境認同為一種無法反抗的宿命—我很喜歡的一首台語老歌〈金包銀〉,是這樣說的:別人的性命是框金加包銀,我的性命則不值錢;別人開口是金言玉語,我開口一說就會出事;只怪我出生時八字不好,那種身不由己無以回頭的苦處,只能由窗外的野鳥替我悲啼(即我自己無法說明)。《大》便將這種深植於台灣社會精神底層的卑微無力消沉悲情,作了強力的發揮、指向現實的關懷。這些「低端人口」甚至不能用語言去表達自己的困境、求助,很難才可與他人連結互通,更莫說要為自己爭取什麼。「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是讀書人才懂的話。而電影同時用一種極其溫柔、飽含黑色幽默的方式,去敘述他們的終極困境、慘酷現實。

導演黃信堯說《大佛普拉斯》的角色長久地隱藏在我們的社會:他們辛苦付出,卻連基本溫飽所需、生死愛慾都無法應付。(江智騫攝)

稀微。

〈金包銀〉裏有一句「雖然是作兄弟 /阮心也真稀微 /燒酒伴阮度日子」;而《大》中菜埔自覺有危險,想拜託叔叔照顧年邁的母親,卻被一再推搪不得要領反過來還被誆了錢,旁白說「但連唯一可拜託的小叔都這樣對自己,菜埔的心情是很稀微的。」

「稀微」這個詞一直引我注意(它首先讓人想起《道德經》「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便向懂台語的朋友請教意思。詩人蔡琳森說「稀微」是專以形容心境,意思接近「寂寥」、「落落寡歡貌」,我則覺得有點類似於「黯淡」,大概相去不遠。蔡琳森說「稀微」是台語中最詩意的說法,比寂寞和孤獨都更有畫面感,像安哲羅普洛斯的影像語言。

一字知秋,由「稀微」看,無論是劇本還是影像,《大》表面上是低端、粗野、骯髒、卑賤,但同時隱含着極度詩意的眼光,從某個角度來說是極端精緻。釋迦是個流浪漢,在全片只有一句台詞「逛一逛」,他獨自住在海邊的廢棄瞭望塔,四面風來,他躺在繩床上,必須聽海浪聲才能睡着。這根本是個遺世獨立的詩人。他並且知道所有孤獨者的共同結局:朋友的死亡還有屍首可見,孤獨的他若死掉,將不會被任何人發現,只會無聲地慢慢變成一攤屍水。

任何個體,從人際關係與社會結構中剝離出來,最後的剩餘,不過如此一攤稀微之水。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而賈寶玉思之不禁大哭。

電影名為「大佛」,而遍地造起的都是假佛,斂財貪污勾結色財權,無盡的黑暗與悲冤藏在佛像金身深處。(《大佛普拉斯》劇照/鳴謝:Golden Scene Co. Ltd)

真假。

《大》裏有三組辯證:左邊是來自階級性的悲情糅合共鳴,右邊是超越階級性的詩意;左邊是批判,右邊是抒情;左邊是現實,右邊是超現實。左邊一端比較外在浮面,容易說明;但發揮藝術力量,真正證明電影成就的,是右邊一端。電影名為「大佛」,而遍地造起的都是假佛,斂財貪污勾結色財權,無盡的黑暗與悲冤藏在佛像金身深處。底層民眾不相信法治與理性的現代建制,只能向前現代的民間宗教尋求幫助,但那些宗教早已被黨國結構滲入,是一種管理手段,扶乩變成國家訓令,蔣公廟裏「菩薩也挑人」,複製了家國社會結構的宗教建制同樣壓迫剝削一無所有的人,這就是來自同情底層階級視點的現實批判。

電影對於台灣宗教文化陰暗面的諷喻與批判,鮮明狠辣;但同時電影亦以「佛」符號操作,故意以殘缺的呈現,來逆向讓人揣想「佛」。妓女Gucci的南美名字Puta意謂賤人,又與佛陀「Buddha」諧音;肚財遇見的那位失智壯碩男子,看外形實在就是一尊佛,但他無法作任何開示,並馬上會消失於世,只側映出自身難保的肚財有天生的菩薩心腸。在肉慾的煉火底層,在廢棄之地面對語言與拯救的盡頭,佛的殘餘部分漂浮着—大佛亮相時乃身首分離,一種殘忍、缺破的懸首狀態,倒是勝於強行縫合遮蓋黑暗;至電影結尾,葛洛柏中的佛頭、佛手、佛背,亦在超現實的氛圍中得回尊嚴。符號操作,切碎能指、關係,再造中超越現實,詩意與抒情亦連接各異的階級。

即使是虛構人物的不義死亡,反而激發我們踏出一步。在藝術裏,單純的同情還不夠——必須尋找一種,低端者的美學尊嚴。(《大佛普拉斯》劇照/鳴謝:Golden Scene Co. Ltd)

異境。

與一般傳統現實主義強調客觀、抽離、沉重的方式不一樣,《大》是主觀、介入、在關鍵關頭扭轉整個處境的結構。旁白的敘述時而幽默調侃,在沉重的故事中都令觀眾哄堂大笑,並讓觀眾一再有後設的體會,記住電影是一種人為的創造,存在主觀介入。電影在前段一直十分嚴謹控制:底層人物們沒有反抗、沒有啟蒙、沒有說過一句有深意的話。而以肚財之死為電影美學處理的關鍵轉折—從那裏開始出現超現實的美學狂飆突進,與劇情上的消極、無奈、不作反抗、無人援手相反,電影的藝術處理變得積極、大膽,每個人都出現自己的專屬場景,彷彿是換了一位上帝。即使是虛構人物的不義死亡,反而會激發我們踏出一步,關鍵是積極 /適切 /驚喜的美學處理。小水洼前的走調《Auld Lang Syne》、遺照是被打上新聞的照片、永遠錯的拍子,正是這些設置的巧思與處理,讓我們感到一生都被虧待的肚財,世上千千萬萬的肚財,值得我們為他們做一些事。

不,在藝術裏,單純的同情還不夠—必須尋找一種,低端者的美學尊嚴。這雖然未必能改善低端人口的實際處境,卻可以在一個抽象久遠的藝術世界中還卑微者尊嚴。進入肚財的「飛碟」,模糊如幻境,光線下籠中鳥、斷頭馬都魅惑欲仙,那裏就是通往太虛幻境的秦可卿寢室,供奉被整齊擺放陳列的,肚財的慾望和能力。廉價品、耗廢物、渣滓、弱小無聊、被拋棄和踐踏者,突然得到一個被珍愛的空間,一種珍愛的目光讓他們凌駕於現實之上,成為我們不可企及之物。「垃圾」,反而是無窮神奇的理由。

護國法會萬燈齊滅,全黑的畫面後出現一串製作團隊名單,我理解為一種簽署:通過藝術介入,為螻蟻人物尋求正義,在絕境中做一點光。然而真正叫人目瞪口呆的是電影其後的超現實異境。日光奇亮,本來俗濫的葛洛柏變得異樣,傾垣敗瓦、樹倒石翻,連貨櫃屋都掀起懸浮在半空,閒置廢墟中的佛首缺肢反而有了奇異的莊嚴—它們已經不在庸常世界的等級序列中。而菜埔在彷彿重力消失了的貨櫃屋中,小心翼翼找回昔日肚財給他撿來的髒兮兮的舊色情雜誌。那保留,乃已超越慾望,是一種底層人群情義的見證,一種被視為毫無價值之物的守護。而倒映着庭園植物的玻璃橫亙在觀眾的目光與菜埔之間,此中介亦一種簽署:電影藝術切割、中介現實,進行重組再造,為底層充權,翻轉庸俗審美的高下結構,建造一個無言珍愛的超現實異境空間,這並激發着旁觀的我們。

 

【編按:本文原載《01周報》。】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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