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里活爛片王.影評】自我感覺良好的偽善改編 是對瘟室的背叛

撰文:陳廣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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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里活爛片王》(The Disaster Artist,2017)在香港上畫已有一段時間,但除了帶起影迷圈一場狂歡外,在普羅觀眾群似乎引不起多少波瀾。當然這可以說是邪典電影(Cult Film)及其延伸、改編、重拍的常態,而占士法蘭高(James Franco)捲入了「#metoo」風波也折損了影片的叫座力,但看得仔細一點,《荷里活爛片王》事實上並不如期待中的精彩,某程度上甚至是對cult的誤用與背叛,因此大家一起“Oh Hi Mark!"一輪後,也不能引申出更深刻的感受和理解,成績也就不過如此。

簡而言之,占士法蘭高將湯米維索(Tommy Wiseau)與格辛斯特勞(Greg Sestero)並肩創作《瘟室》(The Room,2013)一事,當成是另類勵志故事拍,縱使主角是他人眼中的「怪人」,但憑着對夢想的堅持,經歷無數挫敗與背叛(自也包括大量笑話),終於獲得了掌聲雷動。這其實是相當傳統的三幕劇結構,也不過是典型荷里活夢工場的小人物發跡志的另類演繹,如果沒有看過《瘟室》的觀眾,雖無妨從《荷里活爛片王》中得到觀影喜悅,但始終離《瘟室》的本質甚遠。

《荷里活爛片王》事實上並不如期待中的精彩,某程度上甚至是對cult的誤用與背叛。(《荷里活爛片王》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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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以下內容或含劇透,逃生門在此。

問題在於最後一場。如果《瘟室》可以令首批看到的現場觀眾從質疑、批評、鄙夷,轉瞬就變成瘋狂大笑,從爛中自得其樂,《瘟室》就未必能得到現在的cult片之王的地位。《瘟室》當初的小型公映,結果是慘淡收場,大叫回水,迅速落畫,之後得到「知音」賞識,約在一年後才慢慢在特別放映場流傳開來,因此其「成功」是無人意料得到的滯後結果,絕對不可能是即時全場觀眾的共識。《荷里活爛片王》改寫了現實,本來不是問題(戲劇始終不同實錄),但這明顯誤讀了《瘟室》的神奇特質,何況占士法蘭高視此為湯米維索與格辛斯特勞兄弟和好的契機(原來影片成功了就甚麼恩怨都可以化解),又將本來不顧旁人眼光的湯米維索改寫成一旦成功就改口對觀眾說自己本來就是想拍笑片的投機者(影片前段不是鋪敘他追慕莎士比亞、田納西威廉斯和占士甸的嗎?),用心可疑,事實上,最後真正獲得掌聲的,是占士法蘭高兩兄弟而非湯米維索吧。

我們都知道,cult絕對不等於爛片,爛片不一定就成為cult片(此處就不詳論各種cult片的事例和現象了),《瘟室》的妙處,一是在於製作過程,一是在於電影本身,而兩點在《荷里活爛片王》其實並沒有充分的呈現。

先說第一點。《瘟室》不同於許多低成本/重口味作品,湯米維索全資製作,卻對電影業毫無認識,《荷里活爛片王》有提到他選擇購進昂貴的攝影器材(而非一般租借)、同時以菲林及數碼形式拍攝(這是非常罕有)、不用實景並以電腦特效製作背景(但其實並無必要,而且十多年前的數碼製作比現在又貴多了)、意見不合即炒掉製作團隊重新聘請(租用片廠創作往往最花錢的是租金與人工,最忌超支重新排期),這確實令他財政有點緊張,但影片卻沒有明確他表現出他花費之巨。原來他全片共花費了約六百萬美金,對於一部沒有明星(連奀星也未必算得上)、以家居場景為主的「正劇」來說,實在是「天文數字」——同年丹尼波爾(Danny Boyle)拍末日喪屍片《28日後》(28 Days Later,2003)也不過用了八百萬而已,英美兩地製作成本雖然有異,但憑此也可約略感受到《瘟室》之「浪費」。到底他在當中有沒有被業界人士抬價欺騙(在電影中只見到他被當水魚恥笑),而那製作團隊本身有多專業?湯米維索固然才華有限,不懂電影藝術,而他難以相處性格和難以理解的要求無疑也使他與製作團隊齟齬不斷,影響創作(連演員熱得昏倒了也無動於衷,眾叛親離也是活該吧),但《瘟室》最後拍成爛片,除了視之為「導演大曬」的全盤責任,整支製作團隊在當中有何角色?這個問題當然可以反向地問︰如果沒有這個專業團體的輔助甚至適時充當導演角色,《瘟室》會比現在看到的難看多少?後期製作又破壞/挽救了影片幾多?

《瘟室》的妙處,一是在於製作過程,一是在於電影本身,而兩點在《荷里活爛片王》其實並沒有充分的呈現。(《荷里活爛片王》劇照)

這就引申到第二點。《瘟室》之爛是全方位的,莫名其妙的劇本、隨口亂噏的對白、前後不連的發展、胡鬧亂入的角色,等等等等,不必細數,雖然如此,湯米維索的創作原意,例如「瘟室」的象徵意味(每個進入這小屋的人都捲進情慾糾葛)、個人奇特的幻想(原劇本說明男主角原來是吸血鬼),縱使可笑,《荷里活爛片王》卻沒有正視。在占士法蘭高的詮釋下,《瘟室》似乎是湯米維索因為格辛斯特勞漸漸疏遠他後的孤憤、妒忌而起,實情是否如此?事實上,《荷里活爛片王》到中段以後才進入《瘟室》的創作,篇幅不算多,除了那混亂的片場環境和無理的要求(「插肚臍」一段確實是好笑)、湯米維索災難的演出和態度(那場記不住古怪台詞的「天台戲」可說是本片的精髓),《瘟室》那難以盡數的種種弊病,《荷里活爛片王》反映出來的,不到五分之一,就顯不出「爛片王」的真正爛處了。許多爛片都有各種各樣的問題,《瘟室》為何能夠稱「王」?無論在主題的探究,抑或是調度的安排,占士法蘭高無疑都沒有深挖的興趣。

誠然,《荷里活爛片王》不是紀錄片、不是影評或研究,不必處處忠實呈現,但《荷里活爛片王》除了表面的抽水發揮,確實看不出創作者有多深刻的「愛」。試看看添布頓(Tim Burton)為一代爛片導演立碑致意的《艾活傳》(Ed Wood,1994),他對這類B片、爛片的鍾愛,對艾活的性情、志趣和創作模式乃至其作品幕前幕後的了解,都顯然比占士法蘭高之於《瘟室》為深。更何況添布頓能將艾活的故事以他個人獨特的怪誕灰黑而復可愛的風格呈現,《荷里活爛片王》除了笑料,也就沒有多少可觀的電影元素可言。《荷里活爛片王》無疑可令《瘟室》影迷樂不可支,卻完全無助於普羅觀眾認識、了解這股趣味了。

無論如何,占士法蘭高這次是成功了。他扮演湯米維索相當傳神,也懂得適度的誇張(例如那句“I did not hit her. I did not. Oh, hi Mark” 的第二個not,他就刻意拉長了),但影片對湯米維索這個神秘人物挖掘不足,能得到若干獎項提名,已是不錯的嘉許了。事實上,《荷里活爛片王》除了占士法蘭高,又有誰演得傳神呢?戴夫法蘭高扮演格辛斯特勞,無論外貌、身型、聲線都不像,然而他戲份不遜其兄;艾穎嘉諾(Ari Graynor)扮《瘟室》女主角茱麗葉(Juliette Danielle),同樣是只有妝容略有相似,身型完全不像,但茱麗葉是《瘟室》由頭帶到尾的真正主角,《荷里活爛片王》對她的忽視也是過份的。也許,我是太在意《瘟室》了,《荷里活爛片王》的重點其實是“The Disaster Artist",根本只是湯米維索傳(只是artist不是artists),是占士法蘭高自我感覺良好的個人表演,我們又何必認真呢?

最後補充一筆。起初我以為《荷里活爛片王》即使未必人人喜歡,至少也會廣獲注意,以一部戲重述、重塑另一部戲的故事,對電影界和影評人特別吸引吧,卻原來《瘟室》在這圈子也非眾所周知。沒有看過《瘟室》,不奇,但有些電影界前輩其實根本不知道這是甚麼一回事。是的,這部被「譽」為爛片界的《大國民》(Citizen Kane,1941),甚至有“the best worst movie ever made"的稱號的奇片,絕對是影碟時代、網絡時代才能成就的產物。影壇前輩們都聽過五六十年代的傳奇爛片王艾活(Ed Wood)的事蹟,對幾乎定義了cult片的《洛奇恐怖晚會》(The Rocky Horror Picture Show,1975)也應熟悉,汽車戲院、午夜電影場、電視深宵放映的傳播模式更知之甚詳,但在cult片界無人不知的《瘟室》,名聲還未深入各大年齡層、影迷圈,自然不明白“Oh Hi Mark!"有何好笑了。這也或許是《荷里活爛片王》未獲足夠重視的原因吧。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