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01】神聖的年輪:《冬蟬》中隱微的救贖契機

撰文:万刀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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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奪得今屆金像獎最佳電影。(資料圖片)

「《十年》以外無新聞。」身旁的小賴抱怨近來新聞太少,無稿可寫。《十年》獲金像獎最佳電影,成為城中熱話。金像獎政治化和最佳電影的標準成為討論焦點。我只是好奇,若果《智取威虎山》獲獎,又會引起怎樣的話題?

《十年》〈冬蟬〉電影劇照

冬日的蟬

《十年》觸及了今天香港政治的敏感地帶,不少內容是對社會及政治議題的直接抨擊,討論本土、方言、抗爭……唯有《冬蟬》,全片瀰漫着令人窒息的文藝氛圍,圍繞着永恆的文青命題——對舊有美好事物的依戀及對其終將消逝的無力感,與其餘四部直接了當的政治主題格格不入。引用子華神的說法,此片「太文藝了,不夠甄子丹」。毒舌影評大概會評為:「眼高手低,扮X晒野。」

表面看來,這是一個保育的故事,以菜園村為原型。在發展主義這輛推土機的壓迫底下,碾碎了人民美好的共同回憶。主人公透過把碎片製成標本,永久保存。最後希望把自己製成標本,作為對消逝的最後對抗。這無疑是《東邪西毒》的變奏:「當你不能再擁有,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要忘記」。香港的黃金時代已逝,美好舊日一去不返。對舊日的眷戀和前途的迷茫,是香港人的共同感受。若僅只於此,將此片化約為保育故事,或戀舊情結;熒幕上過去的二十分鐘則只是頭頂上平添的一圈光環,或一闕傷春悲秋的離歌。這種說法所不能窮盡的,是標本這個意象,說故事的形式本身。標本這個意象,拉開了距離,一段反思的距離,使觀眾得以從當下的政治處境和迫切性中抽身;使得此作得與其他四部作品區別起來,打開了成為隱喻的可能。

《十年》〈冬蟬〉電影劇照

永久保存

把自己製成標本所保存的是什麼?其中一種可能解讀,就是保存華麗皮囊,是對純粹形式的迷戀和追求。將自己製成標本,是一種浪漫的追悼,同時是對死亡的迷戀。然而,我們不難在恐怖片情節中找到其近親,如為了永遠保持青春而吃幼兒的胚胎,或為了永遠擁有愛人,將其殺死,甚至吃掉等⋯⋯這種唯美而浪漫的追求,有其詭秘的(Uncanny)反面。情況就好像年老女子仍打扮為小甜甜,忘掉自己衰老甚至死去的事實。這種對純粹外表的永久保存無異於戀屍。

另一種可能解讀,就是透過把自我製成標本,拋棄現有的形式,保存了一個符號,及其指向的精神面貌。凱撒之死就是最佳例子。凱撒在羅馬時代有兩層意思,活生生的歷史人物凱撒,以及作為羅馬帝國統治者的頭銜。然而,凱撒作為統治者的頭銜是由其繼承者渥大維正式開始使用。凱撒肉身死亡,使凱撒頭銜及其伴隨着的強人政治得以保存及開展。凱撒之死是一次斷裂的昭示,跟從前的政治的斷裂。挪用商界流行的講法,這是一種創造性破壞。藉着破壞,創造卻同時保存了核心。

「有些人雖然活着但已經死去,有些人雖然死去但仍然活着。」我們想保存的香港是一個華美但悲哀的城市,還是由蛋撻、菠蘿油所拼湊而成的模糊印象;是「馬照跑,舞照跳」的生活方式,還是常掛在口邊「最核心的核心價值」?「勉強求存就等於故步自封。」抽象的價值在時間的長河中有不同的形態。若只保留空洞的形式,價值已然死去,只是自己還未知曉,如同冬日的蟬。

神聖標誌

如果標本有着對迷戀表象這一個可能指向,標誌(icon)就指向精神的純粹堅持。這體現在天主教和基督新教的差別。十架是兩者共同的符號,強調受難和救恩。普遍來說,天主教的十字架上通常伴隨着耶穌形象的人偶,呈現的是一個唯肖唯妙的「人造標本」,再現了耶穌受難的真實場景。新教則把十字化為一個標誌,強調的不是受難的浪漫形象,而是真正的福音——神子已經死去並復活升天。這並非返回猶太教的主張。猶太教認為神是不可象的,不可將其形象化的,反對一切形象的崇拜。正好對應舊約聖經中,喜怒無常的的神,不可知的、超然物外的神。新教的標誌是耶穌死後復活的痕跡,神子作為神和人建立關係的橋樑,標示新生的可能。

《十年》〈冬蟬〉電影劇照

標誌在基督教傳統稱為聖像,與偶像對舉。兩者是對神不同的視覺呈現。觀賞一般美術品,是對可見事物的直接把握。偶像和聖像都呈現了不可見事物,它們都指向了超然的存在者。哲學家馬希翁(Jean-Luc Marion)點出了偶像和聖像的分別,關鍵在於距離。簡而言之,偶像預設一種絕對的距離,指向的神是超離的(transcendence),跟現世斷然分隔;或者更準確地講,偶像就指向了這個絕對的距離。所以偶像要求的是崇拜。它是一面不可見的鏡子,將我們的視角反映,所反映的仍然是我們自己的欲望,正如黃大仙是我們欲望的集合點。聖像同樣強調距離,但不可見的神可以和人建立關係。藉着從可見到不可見的視角穿越,容許另一種不來自於自己的視角降臨。這正好對應《冬蟬》導演黃飛鵬講及的觀影經驗不謀而合。他認為很多觀眾懷着睇大片的心態,即一種消費式的觀影經驗進入戲院。獨立電影《十年》沒有被當作大師作品般看待,後者是觀眾等待被教育的觀影經驗。消費式的觀影經驗是從「美學」的基點出發,以是否滿足自己的審美標準,以滿足自己的欲望為基準。看見自己想看見的,終究把電影當作娛樂。負面的大師作品式觀影經驗則把大師作品當成偶像,崇拜偶像就是觀眾欲望着大師作品的凝視,是大師作品觀看我們。然而,觀賞電影的真正態度應如觀看聖像。在其中,我們的視角穿越作品,接受另一種視角,就好像看着他人的瞳孔,視線交錯。電影之瞳,無非一種觀看事物的方法,看見不可見的事物。

十年交錯

逝者如斯,不舍晝夜。我們所珍愛的事物終將消散,曾經觸動我們心靈的場景一去不返。要永久保存,唯有耍流氓,將神學解讀進行到底,提出另一種時間觀。我們所關心的,為何是十年,而不是三年、五年?在我看來,「十」年並不是量化的數字,而是一個十字架,神聖時間的標誌。基督教有着兩種時間觀,編年時間(Chronos)和時機(Kairos)。前者是線性的,空洞的世俗時間;後者是異質的,充實的神聖時機。前者預設了末世論開始和終結,後者屬於永恆國度。前者是時間的終結(the end of time),後者是終結的時間(time of the end)。二者之間的聯繫不在此贅,我所強調的是「救贖」的可能。時機,預設着再臨(Recapituation),救世主的再一次回歸。十年亦一瞬,只要當機立斷,過往生活的碎片、錯失的機會、未兌現的承諾和失落的希望,於當刻(Jetzeit)得以永久保存。

十年樹木。儘管樹身早被蛀得千瘡百孔,光禿的枝椏飽歷風霜,冬日的蟬不見其蹤;然而剖開樹身,在斑駁的年輪之間,我看到春天的再臨。「點睇十年?」識者謂:「十年,兩個字,一橫一直。」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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