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突破虛構 衝擊現實 政治怪獸片《真.哥斯拉》

撰文:陳廣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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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哥斯拉》厲害之處,是不再回應戰爭原罪的問題,轉而面對 311 大地震及福島核災後的世界……哥斯拉電影 60 多年歷史以來,從未達至這種思想深度。
陳廣隆
《真.哥斯拉》(シン・ゴジラ)絕對是哥斯拉電影史重要一頁,成功超越前人(包括兩個荷里活版本),也是日本特攝片、怪獸片的里程碑。(Twitter @godzilla_jp)

《真.哥斯拉》(シン・ゴジラ)絕對是哥斯拉電影史重要一頁,成功超越前人(包括兩個荷里活版本),也是日本特攝片、怪獸片的里程碑。

7 月底,電影於日本公映。那時候筆者剛好在東京旅行,雖不諳日語,沒有字幕,還是搶先入場觀賞。縱然大略明瞭故事內容,仍是對編導庵野秀明的視野與風格讚嘆不已,回香港立即就寫了一篇文章,粗略交代自己感受。

現在,電影終於在香港上映。上周新上畫的,還有香港《點五步》和韓國《屍殺列車》,都屬有口碑的作品,競爭激烈。《真.哥斯拉》片商着力宣傳,坊間反應卻只一般,影評人也不太留意,實在可惜。

哥斯拉在日本地位崇高,是名垂 60 年的「國際巨星」。在香港雖然家傳戶曉,卻沒有同樣熱熾的民族感情,不明白其象徵或寓意,無疑不奇怪。然而這次香港觀眾的反應非常兩極(可參考某電影購票手機程式的留言),影迷大讚,一般觀眾卻紛呼中伏,批評電影悶、講多過做,似乎不知道其日本票房已破盡同類型作品紀錄,也對海外媒體一致好評不知情,這當然是有趣的現象。

到底《真.哥斯拉》是怎樣的電影?為何一般香港觀眾未能感受其魅力?

災難片當政治片拍 香港觀眾應調整觀賞角度

這是因為許多觀眾認定《真.哥斯拉》是怪獸片。錯誤期待,未能接受庵野秀明的變奏。

《真.哥斯拉》表面上是災難片,故事大體按照傳統套路去寫:

1. 災難發生
2. 政府無力阻止及救援
3. 毀天滅地的破壞
4. 英雄挺身而出
5. 犧牲自我,群策群力
6. 解決難題,回復安寧

然而本片的重點在於前 3 項,文戲為主,哥斯拉與人類對抗的動作場面篇幅比以往都少,觀眾難免不太習慣。

不過假如我們能以開放態度觀賞電影,嘗試思考導演的心機,不難看出,庵野秀明其實是將災難片當政治片拍,聚焦政府決策機關的運作,藉此批評官僚主義與老人政治的弊病。只有從這角度考量,我們才能開始觸及《真.哥斯拉》的核心。

本片在日本的宣傳語為「現實對虛構」(現実対虚構),強調影片真實感。影片沒有超科學武器,而哥斯拉的生命力和破壞力,儘管超乎常理,故事中眾人驚訝同時,也會嘗試解釋。哥斯拉是虛構怪獸,但假如出現於真實世界,日本上下會如何應對?香港片商沒有強調此點去引導觀眾,也是可惜。

本片在日本的宣傳語為「現實對虛構」(現実対虚構),強調影片真實感。(《真.哥斯拉》官方網站)

因此本片前半,重心不是一般災難片必會渲染的劇情,如城市怎樣被怪獸破壞,或市民如何驚慌走避。反而着眼於大大小小不同層級會議,從設定議題(例如怎樣定性事件,是天災還是人禍?)、情境分析(發現是巨大生物後立即召集相關學者)、部門分工(牽動計有政府高層、地方首長、軍方司令、外交部門、選舉機關等等,還可見到各自的權限和政治利益考量)、新聞定調(誰負責對外發佈?講辭又應怎樣寫?)等等。即使是荷里活災難片,也鮮有這樣仔細刻劃官僚程序的例子。

日本社會習慣演習,對防災、抗災程序較有體會,香港觀眾必須調整心態,才能明白。

大家若記得,數個月前迷你倉大火,不少網民批評政府處理不當,相信都是出於善意。但像阿果〈什麼英雄 什麼專家〉一文所言,其實不無「忙於做專家」之病。反映的是,我們對政府機關運作不認識、不信任,但發洩個人情緒之外,卻未必對事情有正面影響。

對我來說,假如再有香港電影人嘗試拍救火故事,倒願聚焦不是以往常見消防員勇闖火海的過程,而是背後人事決策,各部門或合作或卸責的情況,才見新意和戲味呢!

話說回頭,對於官僚作風,庵野秀明的態度並非一味責難。

片中有角色就提到「這就是民主社會的代價吧?」如此繁複的制度,也許不無疊床架屋之弊,整體上卻能起統籌作用,保障社會各方面需要。也能制衡各部門權力,責使他們溝通合作,即令某部門失職(在影片中連最高決策者也盡數陣亡),政府仍能繼續運作。

庵野秀明真正想批評的,是老人政治——排資論輩(長谷川博己飾演的內閣官房副長官矢口蘭堂,雖然年青有為,起初也無法在會議中插嘴)、思想保守(初時無法相信大型生物的可能)、得過且過(好些官員角色的顢頇臉孔,令人發噱)的惡習。

同時,庵野秀明對一眾高學歷又勇於承擔的後晉(幾位男女主角)和表面怪咖的「御宅族」(引用岡田斗司夫對「御宅族」的定義︰專精於某種事物,而且熟識程度、心懷熱情遠於常人者。例如影片中長谷川博己召集而來的團隊),也許過於樂觀,卻也是對國勢日衰的真實日本心存寄望吧?

長谷川博己(左下)飾演的內閣官房副長官矢口蘭堂,雖然年青有為,起初也無法在會議中插嘴。(《真.哥斯拉》電影劇照)

由惡夢變國寶再進化 《真.哥斯拉》不再象徵​上世紀的原子彈

《真.哥斯拉》所揭櫫的「現實」,不單在於官僚主義,也包括日本當前的真實政治,以及福島核電廠事故的反思。

哥斯拉電影 60 多年歷史以來,從未達至這種思想深度。

1954 年原版《哥斯拉》(ゴジラ)之所以經典,除了因為冠絕當時特技和製作規模,更重要是這大怪獸本身的複雜象徵。

讀小野俊太郎的《一本書讀懂哥吉拉︰解開跨越半世紀的怪獸之謎》(ゴジラの精神史,王榆琮譯),作者提到哥斯拉的象徵包括:

美蘇冷戰時期核武競賽——預告片就強調這是「從氫彈中誕生的現代惡夢」,原作也對應當年美國試爆氫彈引發日本船員感染輻射致死的「第五福龍丸事件」;
失控的科學技術——科幻片常見題材;
魂斷南洋戰線的失意日軍「英靈」——與哥斯拉首次現身的座標有關,也是為何哥斯拉總想回歸日本的隱喻;
火山爆發、大型地震、強力颱風——日本常見而無力阻擋的天災,在 1950 年代就有幾宗特大事故;
「消滅惡龍的英雄史詩」套路——英雄有致命弱點,挺身而出卻必須犧牲;
二戰主題——日本侵略多個國家的「原罪」,及最後遭美國投擲原子彈戰敗的「恐懼」;

這些主題,每一集哥斯拉都有繼承。

但隨着時代變遷,觀眾口味漸變,哥斯拉的象徵性開始變得矛盾。毀滅日本的大怪獸,後來竟成為了對抗其他怪獸,拯救日本的守護神,1970 年代甚至試過以喜劇形象示人。

台灣影評人湯以豪的長篇文章《〈正宗哥吉拉〉(シン・ゴジラ):與福音戰士無關,開 32 年之新變》就寫到︰

為什麼哥吉拉系列一再重啟?……在我看來,這種矛盾的本質是:該在哥吉拉身上具備的三種象徵物——「核子原罪」,「國寶」,「怪獸」中,作出拍攝上的取捨……觀眾如何能一邊代入兇手,一邊代入被害者? <br><br> 日本觀眾的矛盾心理於焉成形: <br> 哥吉拉是不能貶的,因為它是日本的國寶,過度貶它甚至殺它就有汙辱民族自尊的嫌疑。 <br> 哥吉拉是不能捧的,因為它是日本民族的夢饜核能的化身,過度捧它就避不開鼓勵戰爭原罪的嫌疑。 <br> 但哥吉拉又是非得有作為的,因為它是觀眾代入的對象,讓怪獸出場卻無所事事,就等同否定了怪獸這種巨大力量出現在電影中的意義。
湯以豪

如果沒法化解這矛盾,即使怪獸打鬥拍得再精彩,也難言有所突破。

1954 年原版《哥斯拉》之所以經典,除了因為冠絕當時特技和製作規模,更重要是這大怪獸本身的複雜象徵。(《哥斯拉》電影劇照)

【編按:以下內容含劇透,逃生門在此。】

《真.哥斯拉》厲害之處,是不再回應戰爭原罪的問題,轉而面對 311 大地震及福島核災後的世界。

自此哥斯拉不再象徵原子彈,而是核電廠——災難已經發生,遺害繼續發酵,我們可以怎樣面對?化石能源已到末路,再生能源未達理想,公眾對核能源又有極深恐懼,現存或建設中的核電廠應怎樣處理?

不少觀眾對這次哥斯拉的行為模式,甚有意見——不單行動緩慢,初時面對機鎗導彈也不閃避,不還擊。縱使依然刀鎗不入,而且當時尚未進化至最後階段,畢竟仍較為蠢鈍,不若以往之動感。

但想深一層,這樣「靜態」的設定,其實更切合「不動」的核電廠比喻。那麼後來的冷卻作戰,分明就是福島善後工作的類比。而哥斯拉最後硬化,矗立於城市的姿態,也就代表着人類文明必須與「核」共存的無奈(消極面)與勇氣(積極面)。

再說,今次哥斯拉之源起並非核彈,而是核廢料污染。但為了對付隨時再動的哥斯拉,世界各國又得保留核彈,這種因果共生的關係,極為耐人尋味。

湯以豪指出庵野秀明以「人類不必捧也不必殺哥吉拉,而是共存,因為早已如此」的態度,解套了上述「原罪/國寶/怪獸」的矛盾循環,同時又增進了哥斯拉的複合象徵意義,對應的正是這一點。

不少觀眾對這次哥斯拉的行為模式,甚有意見——不單行動緩慢,初時面對機鎗導彈也不閃避,不還擊。(《真.哥斯拉》電影劇照)

周旋各國之間 日本站起來

不過湯氏認為:

儘管全片極度靠攏現實氛圍,然而若覺得這是對日本現況的諷刺或同情——例如安倍的激烈右傾,亦或災後重建的歷程——那可就大錯特錯。
湯以豪

他認為影片描述的是:

一個不談情面,能力至上的救災政府……只是應對,應對,再應對……這些官員不避談自己的野心,不避諱裙帶的事實,這些也沒有阻礙他們的團結與謀略。他們是真正的國家機器,甚至連民族情懷都能捨在謀略之後,赤坂秀樹甚至對着媒體宣佈他支持美國核爆東京,講出『核彈一定要投,即使是紐約也一樣』時,再次顯示了全片的取捨。
湯以豪

筆者認為可以商榷。儘管本片削減了平民視角、取消了愛情線,但並非沒有民族情懷或對平民的關注。

長谷川博己的團隊固然一腔熱誠,他在最後決戰對參戰將員(顯然當中有不少是志願軍)的激勵演講,也許是例行公事,但也不無救國赴難的熱忱。回想當年參與處理福島核災的人員,也有類似的犧牲準備。

只能說,這種「應對」的作風,是無力自主的無奈妥協,也是力求自主的國民訴求。哥斯拉固然是無敵怪獸,要傾盡國力,才能抵擋一時。但日本還要面對中國與俄羅斯施壓,還要乞求法國外交支持,還要借助德國的超級電腦,面對美國不懷善意的橫手(既想獨佔有關哥斯拉的生化資料,也欲藉此控制日本與牽制各國),得更加費力周旋。

這是從前的哥斯拉電影所沒有的國際視野。1984 年紀念電影系列 30 周年的《戰龍哥斯拉之怪獸王復活》(ゴジラ),故事中寫到哥斯拉出現,令蘇聯誤射核彈。日本政府遂乞靈美國發射飛彈攔截,當中,美日關係完全不平等。

《真.哥斯拉》的政府官員,則盡力在不平等的狹縫爭取空間,自主解決問題。到最後國家互相交換好處合作,顯然是創作者欲提振國格的意志。

至於竹野內豐宣佈支持美國核爆東京,無疑是「務實」政治。故事中,也有低層官員質疑過是否值得犧牲其他地區來保衛東京,但長谷川博己最後的行動,呈現的,依然是照顧一般觀眾民族感情的視角吧?

竹野內豐(右)宣佈支持美國核爆東京,無疑是「務實」政治。(《真.哥斯拉》電影劇照)

文戲處理、CG 畫面、經典配樂 處處有根據

以上談過《真.哥斯拉》的設定和故事的突破之處,最後也簡略談談庵野秀明的導演手法。

筆者第 1 次在東京觀看此片 IMAX 版本,視聽非常震憾。回來就如此寫道︰

庵野秀明試圖寫出整個政府機關的運作,香港預告片宣傳語「率領 300 紅星」絕非虛語,儘管未必全為香港人熟悉,卻是人人皆有名銜,人人都有大量對白,每段對白,不論長短,導演都用上不同構圖,幾乎是對話鏡頭的「盛宴」(分鏡多、機位轉變速、剪接節奏也快),我一句日文都聽不懂,可仍看得呆了,儘管影片前半主要是室內議會戲,多人不停報告、討論、爭辯,但畫面仍「花」得不得了。

第 2 次在香港再看,戲院影音效果難免較為遜色。而且,由於對內容已大致熟悉,思路可以搶先畫面接上,視覺衝擊即有所減弱。但依然感到庵野秀明的用心,有別於時下導演處理議堂文戲構圖單調沉滯的手法。

儘管影片前半主要是室內議會戲,多人不停報告、討論、爭辯,但畫面仍『花』得不得了。(《真.哥斯拉》Youtube 截圖)

事實上,《真.哥斯拉》處理文戲的影像風格,應當是啟發自庵野秀明很佩服的著名導演岡本喜八(1924-2005),也就是在本片中只以照片形式出過場的那位關鍵失蹤教授。

1967 年《日本最長的一天》(日本のいちばん長い日)是岡本喜八名作,講述二戰末,日本天皇宣稱將要無條件投降一刻,到宮城事件叛軍被鎮壓後的 24 小時,是日本重要的政治電影。該片與《真.哥斯拉》一樣,邀請得數十影星參與,以文戲為主,大量會議和對談,但絲毫不悶,皆因岡本喜八構圖大膽。同一畫面內,往往有多個角色的「頭像」,配以大字說明其姓名和官階,以大小、明暗、高低、前後作對比,機位層出不窮,令人感到信息豐富,氣氛緊張。

庵野秀明的構圖,確實偏扁平一點,對比沒那麼強烈。然而剪接更加密集(例如助理從官員身後遞上紙條通報新資訊,這樣的一個簡單動作,庵野秀明也會切成兩個極短鏡頭,從不同角度拍攝),「頭像」快速換位造成節奏(同時搭配着多而快,卻不重疊的對白),如此「花」的畫面,實在緊湊得令人透不過氣,真不知「悶」在何處了。看電影,可不能只看故事呢。

《日本最長的一天》與《真.哥斯拉》一樣,邀請得數十影星參與,以文戲為主,大量會議和對談,但絲毫不悶,皆因岡本喜八構圖大膽。(《日本最長的一天》電影劇照)

有些觀眾批評影片特技不佳,這一點《真.哥斯拉》無疑是有缺憾。尤其是哥斯拉發射死光毀天滅地那一幕,城市與高樓被切斷、燒熔、倒塌的畫面,就相對卡通了點。但到後段反擊哥斯拉一段,那些摩天高樓爆炸、倒塌的畫面,卻顯然已臻日本特技最高水準。

以荷里活水平衡量一切,沒考慮兩地技術水平與製作成本差異,就未免太苛刻了。

事實上,這是日本首次以全 CG 拍攝哥斯拉,水準冠於前人,這值得肯定。

至於說這次哥斯拉的造型和破壞東京的畫面,像庵野秀明 2012 年的《巨神兵現身東京》(巨神兵東京に現わる),故事也像 1995 年電視版《新世紀福音戰士》(新世紀エヴァンゲリオン)中,NERV 對第 5 使徒的「屋島作戰」,影迷們都不難認出,此處就不贅了。

《真.哥斯拉》在香港上映至今,約一個星期,受其他新戲夾擊,學生又開學了,票房似乎不太樂觀,但那是影片自己的造化。寫這篇文章,是希望已看過的觀眾能更了解創作者的用心,嘗試開放眼睛和思想,享受本片剪接風格,不拘泥於類型片慣性套路。

至於尚未入場的,筆者則希望各位在影片完結後留到最後,細聽伊福部昭幾首經典《哥斯拉》音樂(當然,影片中鷺巢詩郎的配樂也極佳),相信那是不少影迷喜歡哥斯拉的原點。

庵野秀明這次緊緊結合傳統與創新,實在非常精彩呢。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