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漫長告別,矛盾伴生——也談《伴生》的洞見和缺點

撰文:陳廣隆
出版:更新:
《伴生》更教人讚賞的,是導演對追蹤的人物懷着深厚關懷,與訪問對象互有信任,對這生死議題本身並無前設,更沒意圖推銷什麼結論,故此才能深入講出現代人面對生死的矛盾處境,不會一味講什麼子女責任、親情牽絆,只着意呈現幾個家庭的互動關係與生存狀態,反而更堪咀嚼。
陳廣隆
(《伴生》電影劇照)

美國紀錄片大師艾拔美素斯(Albert Maysles)嘗言,要捕捉真實,「攝影機」必須有愛,有同理心,因為我們拍攝的往往是人們敏感脆弱之處。對此他有很強烈的宗教情懷,唯有如此,拍攝、紀錄這個行為就不是侵犯私隱,而是可以有如心理治療︰

「The camera's like a non-directive therapist.」
艾拔美素斯 Albert Maysles

黃肇邦是香港新銳導演,其紀錄片作品甚有口碑,為拍攝新作《伴生》,花了兩年時光,紀錄 3 個面臨親人將逝的家庭的日常生活和心路歷程。這般不輕鬆的生死議題,他能做到有愛有同理心,治療拍攝對象、自己和觀眾的心靈嗎?

輕鬆筆觸繪出死亡的重量

筆者只說這部影片「不輕鬆」,是因為《伴生》討論的生死議題雖然是社會經常忌諱避談的,導演的格調卻非一味沉重,一副要人反省深思的模樣,還不時顯露幽默。

例如影片的其中一個家庭,老邁的沛叔記憶早已退化,老妻則行動不便,但沛叔始終深愛妻子,由於兩人雖同住一間院舍,起居卻非同在一起,沛叔總是記掛着老伴的病況,關切處有時頗為囉嗦。妻子年紀非輕,卻仍然火氣十足,間中也會吃醋,罵丈夫與院舍中較自己稍年輕的職員或院友關係要好。看着這對活寶大而未化打情罵俏,觀眾笑聲此起彼落,忘了他們正面臨死神將至的無奈現實。

他倆的女兒也是個有趣人物,年屆中年,堅決獨身,但因工作忙碌只能將父母送到老人院,表面上成熟、硬朗、豁達,為父母勞心勞力。片末她為圓父母的旅行夢,特意破費租酒店房讓至親輕鬆一天,照顧老人家有時就像照顧小朋友,她與兩老在酒店房間的互動就頗令人發噱。

不久前鄧正健〈《伴生》中年——依偎死亡〉一文說「黃肇邦很善良,不矯飾,他不讓電影在死亡的鬱悶氣息中作結」,指的就是影片中這份輕鬆的筆觸吧。

當然《伴生》也不至將喪事當成喜事,死亡的重量,生活的滯悶,總是教人思慮反覆,唏噓不已。

正如沛叔的女兒,她的經濟狀況、感情生活,皆經歷了許多曲折的路,才有今天的堅決和開通。要送父母到院舍生活,她當然也很猶豫、內疚,然而父親依賴、焦急的性格,過往對她也確實是折磨,例如沛叔每天都像有強迫症般打電話聯絡女兒,不理她是否在工作或休息,而母親的老人病,也無康復轉好的可能,無盡的覆診也只能暫緩痛楚,僅此兩例,也足以反映她照顧父母的困難。子欲養而親不在固然是人生悲歌,然而雙親健在,卻因為種種原因而無法妥善照養,也許更令人感到掙扎與自責。

(《伴生》電影劇照)

「伴生」不能單計利害責任

沛叔一家的關係到底是怎樣的狀態呢?黃肇邦的答案是「伴生」,這個片名確實取得巧妙。

「伴生」一詞意念來自生物學,不同於一方受益一方受害的「寄生」,也與共同受益「互利共生」或一方受益一方無害的「片利共生」不同,「伴生」多出現於植物界,指一些圍繞主體植物生長的小生命體,雖有份扶持主體生存,卻仍是主體的衍生品,兩者的關係既非完全平等,也不能單以利害概括。人必須互相依存,在死亡面前,更望能攜手共對,但那必然是兩全其美的情景嗎?

「人們常說希望父母長命百歲,是很想,但這應該是數十年前的人的話……現在醫學很發達,人愈來愈長命,這可能不是一件好事。」

這是《伴生》紀錄的另一個家庭的中年兒子說的話。我們皆不想看着父母離去,但見父母老病受苦,又不忍心這般要父母「苟延殘喘」,只淪為心電圖上微弱的起伏。可是先不論法例是否容許安樂死的問題,我們(特別是作為子女)又真的有足夠的道德基礎去決定父母的生死嗎?

正如影片另一個家庭的情況,兒子獨身、貧窮,只勉強能照顧自己,母親是有限智能,自小他們就不在一起生活,母親也沒能力照顧兒子,兒子決定重拾子責也僅是幾年間的事。倘若有天兒子必須為母親決定生死,以其複雜的血緣牽絆、幾年間新建立的感情,每一步思慮都肯定大不容易。

看過《伴生》的觀眾,大都肯定導演的努力,畢竟在華人社會,敢觸碰此類題材者仍少,「長命可能不是好事」的觀察也與中國人向來冀長壽享子女福的傳統價值觀大相逕庭。不過《伴生》更教人讚賞的,是導演對追蹤的人物懷着深厚關懷,與訪問對象互有信任,對這生死議題本身並無前設,更沒意圖推銷什麼結論,故此才能深入講出現代人面對生死的矛盾處境,不會一味講什麼子女責任、親情牽絆,只着意呈現幾個家庭的互動關係與生存狀態,反而更堪咀嚼。

(《伴生》電影劇照)

未能審視制度不足

可是《伴生》也不是無可挑剔的。大抵由於《伴生》的拍攝乃受東華三院支持,資方提供的個案。儘管貧富各異,都是受到院方支援、照顧的一群,是以導演只拍到個人,拍不到社會,令人看到更普遍的老年處境,也沒有針對制度之不足提出叩問。以「人的處境」為重點,是黃肇邦的優點,前作《子非魚》從幾個貧苦小學生的家庭和學校生活,從小孩子的視角,映照出香港嚴重的貧富懸殊、跨代貧窮、中港婚姻、學無出路等等問題,情真意切,贏得大片掌聲,然而沒能直接揭露制度或政策的具體缺失,終究略感可惜。

筆者在香港亞洲電影節觀看的《伴生》場次,就有現場觀眾問及監制卓翔以上的問題。卓翔沒有正面問答,只說自己也知道片中的老人其實已算是「幸運」的一群,故反過來請觀眾留意那些子女,因為我們通常只會考慮到如何照顧老人,或審視醫療制度的不足,而很少想到要支援那些子女。

不過觀乎影片內容,我們也只知道現今為人子女壓力不少,但不太看得到現有制度有何已有措施支援他們,對此導演也無具體建言。倘若說現在的社福機構已致力從生理到心理妥善照顧老人,當老人活得開心,子女的壓力自然大減,這樣不過是將上述的說法倒轉回去,並沒有真的解答到「支援子女」的問題。

當然,紀錄片不是政策規劃或宣傳,導演負責提出觀察和問題,不一定要有建議和答案,但導演如欲在紀錄片繼續深造、發展,在人的向度以外,也必須加進制度的角度和批判呢。

(《子非魚》電影劇照)

鏡頭過分講究 「控制」多於「發現」

事實上,《伴生》的導演技巧比《子非魚》成熟、豐富多了,然而影片的拍法愈靠近劇情片、抒情片,愈顯露出導演心態有點猶豫。

《子非魚》拍劏房、窮戶生活,鏡頭不算十分講究,畫面裏亂成一團的家居情況乃是如實反映。《伴生》拍院舍生活,構圖卻刻意顯然對稱、工整,鮮明光猛的鏡頭販賣的是溫情感覺。

《子非魚》訪問小學生們,多以平視角度,距離親切,有時候學生們還會推弄鏡頭忸怩談笑。《伴生》卻有很多大特寫和低角度鏡頭,刻意標示出受訪者的神態,反令人有煽情,以至干擾、介入的感覺。像有一幕講到沛叔回到昔日生活的地方,他表示頗有點人面全非,就在他於茶餐廳若有所思時,導演以 jump cut 將鏡頭逼近沛叔茫然的表情,這種手法似乎就不再是以往他的開放式的觀察,而是含有個人的重構了。

整體而言,相對於《子非魚》,《伴生》確實多用了不少細碎的鏡頭以圖敘事或營造氣氛。例如電影一開場,松哥太太阿梅逝世,親人在家門前燒金銀衣紙拜祭,這個短短的情景,導演就用了多個鏡頭組織,包括從低近地面的角度遠觀眾人進行儀式,也包括火盆裏快要燒成灰燼的特寫。我不禁想這樣導演是否要在窄巷裏圍着眾人團團轉不停拍攝?這種介入能否算一種劇情上的安排?倘若如此,《伴生》對於觀眾所說雖是頗有啟發的佳作,對受訪對象來說卻未必是出色的 non-directive therapist 了。

艾拔美素斯創作生涯後期曾與其他電影人合導 1996 年的《Letting Go: A Hospice Journey》,題材與《伴生》頗有相近,各位不妨對照參考。

艾拔美素斯喜用長時間鏡頭,手持攝影機透過移動鏡頭或變焦,追蹤觀察對象的表情與動作變化(特別是手的動作)從而表現其心理和處境。這種手法呈現出來的是瞬間的、偶發的、即時的觸感,那是「發現」的過程,而非透過剪接「組織」和「控制」,透露的信息反而更見真實和複雜,將兩部影片各抽一個片段對照着看,應不難明白兩者的分別。

(《Letting Go: A Hospice Journey》劇照)

當然,紀錄片不只有一種面相,我相信黃肇邦還在建立他的紀錄哲學,未來的作品必會更成熟、精彩的呢。

(文章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