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博評】政治正確、皆大歡喜的電影頒獎禮
《月亮喜歡藍》贏大獎，沒有人抱怨；《星聲夢裡人》笑不到最後，卻獲得最多掌聲；《鋼鋸嶺》則以狂轟濫炸的戰爭場面連奪兩獎為天真虛偽的白人英雄保留一點面子；《情繫海邊之城》藝術成就最高，始終相對小眾，贏兩項大獎已教人喜出望外。皆大歡喜，此之謂也。
塵埃落定，雖以頒錯最佳電影獎的「鬧劇」告終，仍然皆大歡喜。今年奧斯卡電影頒獎典禮肯定是近年最具政治信息的一屆，結尾突然有此奇變，難免令人心生陰謀論︰這樣重要的大型典禮，製作、綵排、物流理應一絲不苟，竟在關鍵時刻錯發得獎信封，實在離奇，害華倫比提（Warren Beatty）與菲丹娜慧（Faye Dunaway）兩位傳奇人物如斯尷尬，也弄得《星聲夢裡人》團隊上下哭笑不得，難道是奧斯卡製造話題的策略？還是調侃特朗普時代「fake news」當道的設計？
現在一切水落石出，PwC 發聲明「承認責任」，出錯的過程也已曝光，好事者嘲笑陰謀論者們「跟車太貼」，傳媒則發掘歷史，原來 1964 年奧斯卡也發生過錯誤公佈獎項得主事件，但那次發錯的信封中寫着的電影根本不在該項目的候選作品中，會方及時更正，就沒出現空歡喜一場的尷尬。
至於《星聲夢裡人》監製佐敦荷維茲（Jordan Horowitz）知道真命天子另有其人後一手搶走華倫比提手上信封是否無禮，及後他大方恭喜《月亮喜歡藍》團隊的風度孰真孰假，那又是另一個話題了︰在那電光火石的一刻，既是真我性情的流露，也是監製本能的反映，這誇張荒誕的結果，滿地花生的公眾反應，再加上中段的天降糖果與街外觀眾亂入騷，非常「甜蜜」又「親民」，嗯，其實也很合乎 Hollywood ending 的公式啊。
得獎電影信息清晰
還是集中看看賽果吧。上屆一片 #OscarSoWhite 的抨擊後，今屆一如評論所料，黑人電影雖未算大獲全勝，卻贏得最重要的最佳電影，當然是難得的榮耀。
《月亮喜歡藍》全片沒有任何白人角色，講述的是同性戀男生的故事，而憑此片贏得最佳男配角的馬許沙拉艾利（Mahershala Ali）更是史上首個獲得奧斯卡獎的穆斯林演員，這樣的「package」在今年絕對無得輸。事實上，此片既對小人物有由衷的關懷，風格上也很有個人特色，導演自言從王家衛電影中吸收了不少養份，這場東西電影交流的因緣也很值得研究。
至於榮獲最佳女配角的維奧拉戴維斯（Viola Davis），則是實力派黑人女演員，早已得到艾美獎東尼獎嘉許，這次終憑打破種族藩籬主題的《Fences》獲獎；最佳外語片頒給因特朗普的伊斯蘭國家入境禁令而未能出席典禮的伊朗裔導演法哈迪（Asghar Farhadi），這兩個獎項在藝術上與政治上都沒有人質疑，也貫徹今屆奧斯卡上下皆批評特朗普的旋律。
還有最佳紀錄片得主《辛普森：美國製造》（O.J.: Made in America），這部長達 467 分鐘的影片是奧斯卡史上篇幅最長的得獎作品，從轟動一時的美式足球運動員辛普森涉及的謀殺案出發，探討的是非裔美國人面對警方和司法的不公義情況。匈牙利電影《Sing》榮登最佳短片寶座，講述的則是兩名小學女生怎樣挑戰權威對抗學校合唱團腐敗的體制。這些電影獲得評審青睞，傳遞的信息都相當明顯了。
奧斯卡投票機制知多啲
奧斯卡當然不只是政治掛帥，儘管不像歐洲三大影展般競賽性質濃厚，畢竟也不會沒有藝術上的考量。《星聲夢裡人》大熱倒灶，從平紀錄的 14 項提名到最終未能取得最重要的最佳電影，網上卻不太聽到可惜之聲。此片在票房與評論大獲成功後，批評的反彈愈來愈強烈，從歌舞、故事、性別意識、情愛關係到白人選角，彷彿通通都有問題，最近連哲學家齊澤克（Slavoj Žižek）也加入戰團，這般高捧而後低貶，也是個有趣的現象。我是始終力撐《星聲夢裡人》該贏最佳電影的，唯獨不認同愛瑪史東（Emma Stone）奪影后、林納斯沙格連（Linus Sandgren）贏最佳攝影，皆因候選名單中確有更好的人選，理由詳見後文，此處不贅了。
事實上，《月亮喜歡藍》贏最佳電影，雖在意料之外，以戲論戲也在情理之中。須知奧斯卡最佳電影不是以「簡單多數制」（最高得票為勝）選出的，而是按「排序複選制」的機制，投票者要為候選的 9 部電影排序，點票時若有電影得票過半就會立即勝出，若未有過半，則先將得票最少的電影踢出局，原本投出局電影的選票就會轉移至選票上排次名的電影（因此前列得票只會有增無減），然後按上述程序進入下一輪點票，直到有電影得票過半為止。
這樣說，大熱的《星聲夢裡人》有可能在首輪投票獲最多人選為首名，但始終未能過半，《月亮喜歡藍》則持續守在二三名而憑累積票數獲勝。對我來說，《月亮喜歡藍》無疑有賣弄和計算的毛病（例如一開首那環迴了不知多少度的跟拍鏡頭），敘事也有點零碎，但黑人少年的成長故事確實寫得好（故事也沒有強調他的黑人身分，不提種族歧視，只銳意刻劃他人性的部分），纖細弱小而不失堅毅（長大後甚至脫胎換骨成為陽剛而柔情的毒販）的心靈也描繪得細膩，編、導、演都有出色表現，王家衛加占渣木殊（Jim Jarmusch）的風格也很特別，為黑人電影開闢了新路向，雖非我心目中的最佳，倒也覺得是值得嘉許的。
結果就是︰《月亮喜歡藍》贏大獎，沒有人抱怨；《星聲夢裡人》笑不到最後，卻獲得最多掌聲；《鋼鋸嶺》則以狂轟濫炸的戰爭場面連奪兩獎為天真虛偽的白人英雄保留一點面子；《情繫海邊之城》藝術成就最高，始終相對小眾，贏兩項大獎已教人喜出望外。皆大歡喜，此之謂也。典禮前不少人說黑馬會是《NASA無名英雌》（Hidden Figures），因為改編真人真事的傳記片向是奧斯卡所愛，而女性黑人為主角也符合今年的風向，可是這部影片只是拍得四平八穩，動人卻保守，能有提名已算是超額完成了，我在 2 月 13 日的《香港01》周報以〈《NASA 無名英雌》：不平等的鏡頭，看種族平等的理想〉一文細談過此片的缺點，這兒就略過不敘了。唯一令我感到可惜的，是伊莎貝雨蓓贏不到最佳女主角而已。
附錄︰
我在頒獎典禮前所寫的奧斯卡心水選擇
也談自己對第 89 屆奧斯卡電影頒獎典禮的願望。不是預測，只談自己喜歡的理由，也不分什麼 will win、should win 了。上年奧斯卡《焦點追擊》（Spotlight）勝出，香港電影金像獎則有《十年》（2015）奪魁，都是自己的心水，贏的是影人的風骨，教人歡喜振奮，今年全球政治環境更惡劣，能回應時代的作品卻不多，有點可惜，不過電影世界那麼廣闊，不必只捧一類作品，凡是好電影都值得支持啊。不過話說回來，相對於誰得獎誰落空，我更期待明天電影人們會怎樣表態，對抗那不義的政治風氣呢。
一、最佳電影︰《星聲夢裡人》（La La Land）X
論藝術水平，《情繫海邊之城》肯定高於《星聲夢裡人》甚多，但我始終鍾情、支持《星聲夢裡人》。《情繫海邊之城》藝術上的成就的足可自立於影史，堅尼夫羅納根（Kenneth Lonergan）憑他自編自導的三部長片還有為他人執筆編寫、修潤的劇本，必是後世學編劇的模範了；《星聲夢裡人》雖然票房與評論都大獲成功，卻仍需要再推一把上神壇——荷里活電影「工業」需要這樣的作品啊，不是流水作業、不必億萬投資兼可重振歌舞片聲威，能贏得大眾喝采也令影評人心折，如此出色的電影，應獲鼓勵多拍，而像戴米恩查素般年輕有為的導演，不會亂玩個人風格又肯花心思嘴嚼經典，也應該是學習電影藝術的後生的榜樣。
《星聲夢裡人》當然未算傑作，但它有成為當代經典的質素；這部戲無疑有各種各樣的缺點，但也掩蓋不了其光芒。我發現許多狠批、鄙視《星聲夢裡人》的論者，都彷彿以某種「文學評論」的角度（恕我這兒確實取的是偏狹的定義）檢視其「陳義」，可是，電影與文學不盡相同吧，只有精句缺乏佳章的小說可能不久就淪為某種金句語錄，但電影追求／需要 magical moment，即使只有一兩段精彩場面，也足以蓋過許多缺點，令人永遠難忘。何況《星聲夢裡人》也非只有一兩佳章。從前寫過了︰如果那襲黃昏晚霞、那條鮮黃短裙、那支懷舊街燈，還有男女主角的言語挑逗、眉目傳情與及即使跳得生硬仍是活潑可人的歌舞，再加上其對《龍鳳香車》（The Band Wagon，1953）等經典的致敬，這些都沒法令你愉悅、滿足、感動，那只能說，你會錯過光影世界（至少一大部分）的樂趣。我敢打賭，至少在三五年內，荷里活不會再有一段歌舞，可比得上《星聲夢裡人》那幾幕精彩片段般賞心悅目、浪漫動人。
今年九部候選最佳電影的作品中，既沒有像《生命樹》（The Tree of Life，2011）般超凡入聖的傑作，也沒有比得上《二百萬奪命奇案》（No Country for Old Men，2007）那麼精煉深刻的奇片，選《星聲夢裡人》是理直氣壯啊。《星聲夢裡人》不是最佳，但它值得拿「最佳電影」；明天《星聲夢裡人》捧起最佳電影小金人的一刻，不就是荷里活電影最美麗的結局嗎？
二、最佳導演︰戴米恩查素（Damien Chazelle）√
理由同上。再一次對不起，堅尼夫羅納根。
三、最佳女主角︰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t）X
沒有片刻遲疑，只有這個選擇︰《烈女本色》（Elle）中的她太厲害了，其餘候選女星，不是演得太刻意用力，就是影片本身未臻上佳，何況即使演得出色，也還遠遠未到雨蓓層次。一句陳套的評語︰雨蓓在《烈女本色》中已不是在演戲了，她就是烈女，烈女就是她，每個舉動每句說話都如此出人意料，卻又是只有這樣的角色才會做得出說得出來，看到最後，彷彿不是觀眾在看烈女，而是烈女在看着我們︰你以為我會順着你所想嗎？我才不會！戲到了這個地步，贏不到影后，簡直是奧斯卡的恥辱。雖然這很可能會發生，不知道雨蓓會怎樣反應，但烈女是不會在乎的。
四、最佳男主角︰基斯艾佛力（Casey Affleck）√
當年尼古拉斯基治（Nicolas Cage）憑《兩顆絕望的心》（Leaving Las Vegas，1995）贏得奧斯卡影帝，演活了「絕望」尋死的心，但結果他本人（至少在那幾年當紅歲月）成了憂鬱的浪漫情聖、沉實的動作英雄，一點也不絕望。基斯艾佛力（Casey Affleck）在《情繫海邊之城》（Manchester by the Sea）演心碎之男，注定難以搖身變為主流巨星，但他演出的層次，可較「絕望的心」更深刻、困難得多。因為，那不只是心碎，也不是絕望，不是頹廢，既非求生也非尋死，那是「無」，心痛得落入為「無」，那要怎樣「演」呢？基斯艾佛力以他最纖細的心化成了那無心的男人，這可超越了一般影帝級演出了。不過，如果影帝最後頒給了那位破除藩籬的黑人漢子，心「無」的他也可能只哼一句︰That's ok。
五、最佳女配角︰米雪威廉絲（Michelle Williams）X
據說那是娜奧美夏莉斯（Naomie Harris）與維奧拉戴維斯（Viola Davis）之爭，但我仍屬意那個心碎了的喪子婦人。「對不起。我很抱歉從前說過的傷害你的話。我可以約你食個飯，聊聊天嗎？」「對不起，不好了……」噢，那種痛，確實就像《Albinoni's Adagio》般入心……
六、最佳男配角︰馬許沙拉艾利（Mahershala Ali）√
這個獎，是嘉許他在《月亮喜歡藍》（Moonlight，2016）的表現，也是認可他在《NASA 無名英雌》的演出。剛毅木訥卻穩重細心的男人形象，無疑是值得欣賞的。
七、最佳原創劇本︰《情繫海邊之城》（Manchester by the Sea）√
樸實處見深厚，實至理應名歸。沒有更好的了。
八、最佳改編劇本︰《月亮喜歡藍》（Moonlight）√
雖然我覺得劇本仍有很多值得深入發揮處，但已很細膩動人。
九、最佳原創音樂︰《星聲夢裡人》√
十、最佳原創歌曲︰〈City of Stars〉——《星聲夢裡人》√
音樂可能是我個人較不滿意《星聲夢裡人》的一環，那也足以贏了。
以下不敘什麼理由了︰
十一、Best Sound Editing & Sound Mixing、Best Film Editing︰《天煞異降》（Arrival）√-X-X
十二、Best Production Design︰《星聲夢裡人》√
十三、Best Cinematography︰暫時懸空
但我預留給未看的《沉默》（Silence）。對，這是主觀到根本未「觀」的偏見……
（文章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