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無明．來稿】瘋狂的熔爐：正常與不正常如何定界？
今年二月，一名男子在港鐵縱火。傳媒簡單歸究於他患精神病，使大眾對精神病患者避之則吉。
《一念無明》(Mad World)卻不停留在表象，反而透過精神病患者面對過去、重投社會的故事，冷靜地勾勒出更瘋狂的世界。
【編按：以下內容含劇透，逃生門在此。】
文：鄭潔明
侷促與困頓
阿東(余文樂飾)為媽媽婉蓉(金燕玲飾)洗澡時，意外令她身亡。患有躁鬱症的他被送進精神病院，出院後由爸爸大海(曾志偉飾)照顧。電影海報以俯視的角度，鳥瞰劏房中的父子，突顯他們的困頓與隔閡。
影片的壓逼感來自侷促的空間：擠逼的劏房、狹窄的床(父子的雙層床和媽媽的單人床)、淺窄的浴室、狹長的樓梯、細小的面試室、推滿書的書店、坐滿人的教會、喧鬧的婚宴場地、容不下煙火的樓梯口、窄小的貨車、搖晃的小巴……誤解、爭執、無奈和掙扎在尺寸之地醞釀、升溫，令人無處可逃。
而更狹窄的是容不下自己和別人的心胸。婉容不甘下嫁司機，把「紅顏易老、茫茫前路」的憤怨和孤苦發泄在丈夫、阿東和傭人身上。大海無法面對妻子的責難和自己的無能，一走了之。阿東的未婚妻Jenny(方皓玟飾)不堪幸福的憧憬破滅，怨恨阿東。阿東不接受自己的病，拒絕服藥。他未能面對媽媽的死，無以入眠。在劏房內，除了小孩余果和明白阿東需要空間的男租客外，其餘的男女老少都擔心阿東會危害他們的生命，逼他遷出。租客偽善地聲稱「不是歧視」，「開明」地向大海提出三個逼令阿東遷出的「選項」，再假裝民主提議投票。
「正常」？「不正常」？
更令人不安的是裹著糖衣的「安慰」和「鼓勵」。Jenny說已經寬恕阿東，卻歇斯底理地控訴：「我真的很恨你！」牧師在台上誦讀聖經：「若有人在基督裏，他就是新造的人，舊事已過，都變成新的了。」但當阿東傷心欲絕，奪門而出時，牧師卻置若罔聞，淡然地說：「我們繼續祈禱。」而其他「虔誠」的教友也無動於衷。突然漆黑的畫面(Jump into black)是絕望的反映，也是沉默的諷刺。精神病家屬組織的成員更慫恿大海騙醫生阿東想自殺，把他送返精神病院，她的一聲「加油」教人心寒。患病的不只是患躁鬱症的阿東，更是所有患心病的人。世界本來就是一所醫院，身為「病人」的我們又能距人於千里嗎？
「正常」和「不正常」該如何定界？阿東被Jenny傷害後，在超級巿場把朱古力塞進嘴裏，圍觀者視他為「不正常」的瘋子，拍片上傳，進而起底。在婚宴上，「正常的」賓客不理會在台上致辭的新郎Louis，被喻為「癲佬」的阿東好意提醒他們尊重新人，卻惹來賓客和新人的反感。阿東病發求醫，醫生只是冷漠地盯著電腦，敷衍地問診和開藥。插曲《逆瞄》的歌詞「編寫病歷卻刪去一切故事」正反映醫療制度的「不正常」。余師奶歧視阿東「不正常」，卻深信在兒子頭上插針有助他通過考試。她催眠兒子：「生性啊！要往上流動啊！唔讀書點往上流動啊？」，又說「靠對手搵食無出息」，要他學習「錢搵錢」。但擅長「錢搵錢」、在中環投資銀行任職的Louis卻不堪工作壓力而輕生。婉容和大海的磨擦也是源於名成利就的價值觀。在不正常的社會裏，無論是上層還是下層的人都受盡壓逼。
愛得其法
電影對人物有情，憐憫他們因為無知(「無明」)，無法看清實相，致使彼此相愛淪為彼此傷害。婉容無法接受丈夫和幼子一去不返的事實，雖然她感受到阿東的關心，卻不能自制地打罵他。Jenny不忍阿東獨力承受照顧母親之苦，卻批評他「扮好人」，令他受刺激。她本想藉著見證幫助阿東面對過去，反而使他崩潰。阿東孝順媽媽，但不了解她的病況，強迫她洗澡，致令慘劇發生。大海關心阿東，常給他買朱古力，卻不明白他的心境。大海不知道阿東無法放下媽媽的死，在他病發時同樣強迫他洗澡，使他昏倒。電影藉著閃回(Flashback)突顯因為「不了解」而生的惡性循環。
大海無奈地說即使努力看書和小冊子，請教醫生和護士也無法幫助阿東。其實阿東早已明言：「想了解我，跟我談嘛！」Louis在婚宴致辭時也提到：「愛一個人要互相了解和包容」，只是很多人都如賓客一樣，沒有聽懂。片末引用《小王子》的名言，重申「人只有用自己的心才能看清事物，真正重要的東西是眼睛看不到的」。
片中最開闊和溫暖的地方是看得見天空的天台。余師奶要求兒子余果向上流動，不准他栽種，但阿東設法在天台成就他的夢。她禁止余果見阿東，但余果偷偷探望他，更隔著板間房的牆，給阿東說故事，約他去天台澆水。當租客想盡辦法趕走阿東，余果卻陪伴在側，在天台跟他聊天。余果問為何每次種花都會枯萎，阿東說可能環境不適合它們，余果卻說可以「令這裏適合它們，令這裏變得好點」。植物象徵生機，婉容在輕撫植物時展現難得一見的微笑，阿東撫摸泥土時亦分外平靜。以栽種為喻，含蓄地評論租客本末倒置，為了環境而傷害人心，亦說明孕育生命必先有合適的土壤。余果所說的故事混雜了《小王子》和「寬頻星人」的情節，顯然是受到寬頻推銷員的影響。這反映「小王子」單純的心也可能隨環境而變，強調環境對培養生命的重要。租客和大海見阿東和余果危坐天台，以為他想傷害余果。阿東雖然知道被誤會，卻理解他們的心情，讓余果回到媽媽身邊，自己則與爸爸相擁，冰釋前嫌。
片末阿東與爸爸到城門水塘，彌補小六時沒有一起參加親子旅行的遺憾，然後重返生活，一同面對未來的挑戰。如果，我們不再做「裝睡的人」；如果，我們都像余果，一切還是可以補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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