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再論中樂發展:合不合奏是其次,有沒有個性才是關鍵

撰文:陳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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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樂的發展在未了解自己的特點和優點前,就將它揚棄,這是可惜的地方。和前段例子不同,現在丟掉的不是陳套,反而是特點被丟棄,而所追逐的偏偏是陳套。
陳槑
相比政府大筆資助的大型樂團,民間音樂能靠有心人自己掏腰包傳承,或在瀕臨失傳的狀態,前者猶如高牆,後者就是雞蛋。(香港中樂團 Facebook)

前文似乎得到一些迴響,有一些問題值得深究和釐清。

認為中樂交響化有問題不是今天什麼「潮流」底下的產物,二十幾年前已故黎鍵先生早就這樣認為,他在港台的節目《神州樂韻》經常介紹各種中樂樂曲,多番以不同例子說明中國音樂的獨特之處。「風潮」如果指大趨勢,則「復古」或「認識傳統」恐怕是一肚子不合時宜之輩了。如果將中樂粗淺地分為「交響化」(遺憾地絕少非交響化的革新)和「保守」,前者包括政府大筆資助的大型樂團,和佔據大學資源、培養各種演奏家的教學機構,後者則如本港唐健垣先生、澳門區君祥的南音班、甚至民間音樂如節慶和喪葬音樂,相比前者,後者大概只能靠有心人自己掏腰包傳承,或在瀕臨失傳的狀態,前者猶如高牆,後者就是雞蛋。花了錢,總應該檢討一下用得對不對,大眾市民都是消費者,精明點好。

【祺風軒:中樂真的完全不宜合奏嗎?】

「傳統和發展,必然是相悖而要二擇其一的嗎?」當今中樂發展的問題是,不知道傳統的價值在哪裏,焦點放在樂器身上,將西方當代古典音樂的美學觀套在自己身上,跟在後面亦步亦趨。因此才形成二擇其一的尷尬地步。

牢守傳統當然會因為形式的僵化教條使內容變得空洞,所有藝術皆然。王國維說:

「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傑之士,亦難於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於此」

法國十九世紀三十年代畫壇,學院派牢守傳統,巴比松畫派一洗陳習,才有後來的印象派諸位大家。書法上,明清館閣體拘泥帖學,傅山、王鐸力求怪、變;清代碑又一洗靡風,才造就清初書學大振。日本幕末文人畫到了明治時期,因習陳套,由原來強調個性到符號化,就是由創新至僵化的過程,由此可見,因循是一條藝術死路,由工匠到藝術家,往往由叛徒開始,由藝術家到大師,則甚至背叛自己幾次,如 Miles Davis、貝多芬、畢加索都打破自己既有的風格好幾次。(本文集中講中樂,其他例子就不提了)

中樂的發展在未了解自己的特點和優點前,就將它揚棄,這是可惜的地方。和前段例子不同,現在丟掉的不是陳套,反而是特點被丟棄,而所追逐的偏偏是陳套。

因循是一條藝術死路,中樂的發展,要先了解自己的特點和優點,打破既有的風格。(竹韻小集 Facebook)

如幾個月前拙文所說,中樂的特色之一,在於「或相凌而不亂,或相離而不殊」的陰陽美學觀。舉個例子,即是傳統戲曲的曲牌,幾種樂句變化交替,或剛或柔,或遲或速,更迭變化,不容易聽膩(但也不容易記得)。這幾十年來戲曲的演變就是曲牌變少,而「小曲」(最為人熟悉莫過於《帝女花.妝台秋思》)愈來愈多,而且旋律愈來愈明顯而簡單,一場傳統戲曲變為歌曲演唱會了,原本的特色失去,索然無味。

而器樂演奏方面的問題,就是不能領略傳統音樂的特點,只徒勞地追求演奏上的所謂難度,或追求一些異國調調。舉一些例子,二胡的《第X二胡狂想曲》,套句一位台灣笛子前輩跟我說的話:

「哪裏難拉往哪裏拉,哪裏難聽往哪裏拉。」

追求異國情調(exotic)方面,古琴的美學在於聲和韻(左手吟、揉、綽、注和右手彈弦)的交替變化,旋律是不容易聽一次即可記住的,卻可以直接和古典文化內涵聯繫,和其他古典藝術一樣,是千錘百鍊的經典,可以歷奏不衰的(像顧爾德(Glenn Gould)賦與巴哈現代的視野),在極簡風格現代建築內聽管平湖是非常搭配的,背後的哲學有很多相通之處。內地有位古琴家龔一,所作之曲,有一首叫《春風》,用新疆手鼓伴奏,聽起來就是大大簡化了的中東音樂,無甚足觀,為什麼不聽變化多端、地道的木卡姆而聽這淺淺的東西?

隨便找一份中、港、台中樂(國樂、民樂)的節目單,遍眼都仿品——仿交響樂(前文已述)、仿異域的元素(通常很少漢族音樂)。聽眾從未聽過真正傳統而絕妙的音樂,可能問題所在,才引來疑問,我在這裏多提供一些例子。

真正的中樂裏面,浦江亂彈、台灣北管、福建南音、梨園戲、廣東南音,就是傳統而精采的東西。這些都是革新大洪流中愈見稀少的音樂。現代中樂發展中往往瞧不起這些樂種,急欲棄如敝屣,姑舉一例即知全貌:本港一位年輕的嗩吶演奏家曾受多間媒體採訪,他認為他吹的嗩吶和殯儀館的「啲打」「不盡相同」,而且「南轅北轍」,自己則喜歡把自己當「小號般演出」和本港有名的搖滾樂隊合奏,「未來則希望演奏更多不同風格的作品」,標題為《「吹啲咑」不老餅》。急欲和傳統割蓆,說傳統嗩吶聲音乾燥,自己則不然,很明顯,現代嗩吶和管的音色目標要像小號和薩克斯風,愈像愈好。很有趣地,一份大學報紙同時訪問他和一位資深本地喪葬音樂嗩吶師,老師傅說「不必刻意擺脫大眾對嗩吶的偏見」,並鍾愛它的「喧鬧」,並說會傳給兒子,「人家怎麼看沒所謂,最重要是自己喜歡。」相比之下,這種傻勁可愛多了。(喪葬音樂喧鬧並不是只有中國才有,曾經來過香港的南斯拉夫音樂家戈蘭.布列葛維奇(Goran Bregovic),他喧鬧的音樂本來也是同時為紅白二事伴奏。)蔣勳老師曾說過一個人極悲時和極喜時的表情是非常相像的,這裏面有天地深沉的歎喟。習慣了西方音樂的耳朵,不習慣這些傳統音樂,加上喪葬這形象問題,引用本地某餅廣告台詞,「搣甩老土」,從此也失去了中樂的靈魂。

只要從傳統裏找到好的、合用的素材,即使用的不是中國樂器,也是好的作品,如果用中國樂器去奏一些仿品(A貨)樂曲,終是失敗的作品,更不能以傳統繼承者自居。流行音樂方面,大約十年前,台灣「交工樂隊」就是運用土得不能再土的傳統嗩吶和客家音樂元素,做出哀婉深沉的音樂,非常成功,中國內地則有「二手玫瑰」搖滾樂團運用東北二人轉元素,也取得不錯成績,而不是用二胡模仿小提琴,洞簫扮長笛,嗩吶變小號。合不合奏是其次,有沒有個性才是關鍵。浦江亂彈《花頭台》也是合奏,喧鬧繽紛,凌厲非凡,可惜我在互聯網找不到像樣的演出,可見其沒落。

順帶一提,格林美得獎團體 Buena Vista Social Club 主唱 Ibrahim Ferrer 的唱片《Buenos Hermanos》中,與碟同名主打歌有運用嗩吶,穿插整首,演奏者叫Mario Villalta,應該不是中國人,不知道他哪裏弄來一支嗩吶,音樂語彙是古巴的,音色是「乾燥的」,並不像小號或薩克斯風。喜歡玩樂器的朋友,喜歡探索樂器的可能性,拓濶音樂的界限。這首歌會不會可能也是中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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