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人遊香港.來稿】香港於我而言,魅力已不復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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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廖奕竣(台灣人、台大學生)

或許出於自己對建築審美判準從現代主義到後現代主義的美學轉向,或許由於自己對城市幸福生活圖像的重新想像,又或許是其他關於中國因素、地產霸權、發達資本主義下之貧富差距、高消費主義等的現場目睹與高度疑懼,各種原因的匯流讓這趟睽違七年、對於自身原初理想型城市的存在追尋,成了一場對人類極致都市文明之浪漫化美好想像的徹底幻滅。

也不知是她變得多還是我變得多,就算只論建築景觀而言,香港於我而言的魅力仍已不復當年。必須承認,作為一個都市漫遊者,當代都市裡那些主要由資本鑄造出的各種高大上的繽紛奇觀很吸引我,摩天大廈、天際線、霓虹招牌、萬家燈火、全城不夜景……這些東西所混雜創造的繁盛視覺意象是何等扣人心弦。香港的太平山夜景曾經就這樣緊緊扣住我,整整七年,直到今天我再度倚在天星小輪的欄杆、漫步皇后大道、搭著纜車登上太平山頂,而後期望成了失望。久別不勝新婚,如今重逢看來,卻覺得相比兒時印象相比上海陸家嘴,中環的一切都小了黯淡了,也不再那麼壯麗。除卻金鐘的中銀,港島的萬眾商廈與住宅顯得千篇一律,一種數大便是美式的美感遮掩不了現代主義風格的扁平無趣,令太平山頂的震撼夜色彷彿成了香港視覺印象上僅存的魅力與,最後的華麗。

當代都市裡那些主要由資本鑄造出的各種高大上的繽紛奇觀很吸引我,摩天厦、天際線、霓虹招牌、萬家燈火、全城不夜景……(視覺中國)

剝開建築景觀的外衣,貼地而論,香港真正需要擔心的景觀問題,其實是地產霸權、紅色資本以及中國客商機,對於特色文化、街道景觀以至日常生活內涵的逐漸侵蝕改造。

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從尖沙咀沿著九龍主幹道彌敦道走,大路兩旁數十計數的店家幾乎清一色,是連鎖藥妝店、連鎖高級鐘錶店還有「六福、周大福、周生生」等連鎖珠寶店;拐進小路,街角則處處充滿了人民幣兌換店。這些店鋪一概是因應每年四千萬中國旅客的消費需求而生,密度比之台灣的便利商店竟有過之而無不及,可以說中國旅客同時透過龐大的資本與消費力量大規模改造了香港街景,然而在精美卻無限重複的乏味珠寶櫥窗背後,卻不知有多少本地商鋪,在紅色資本與中國客商機的一條龍式結合下遭到取代。

大城市裡,掌握地產者為王,人口密度冠絕全球的香港尤其如此。在政府地稅政策背景下造就的地商霸權時常抑制甚至打壓了香港的文化發展,本地飲食、文化商鋪往往難以抵抗持續上漲的租金,於是據香港本地人所述,他們從小到大的許多飲食回憶在近幾年陸續成為了絕響,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中資經營的港式飲食連鎖店。另外,當我探訪隱身在旺角西洋菜街的幾間獨立書店,也遇到了其中一間正在清倉拍賣,問起緣由,店員無奈答道:

賣書本來就賺不了甚麼錢,房租又一直漲!
當我探訪在旺角西洋菜街的幾間獨立書店,也遇到了其中一間正在清倉拍賣(視覺中國)

此外最具標誌性的例子,當屬香港著名音樂表演場地Hidden Agenda近年來屢受官方刁難而從港島蘭桂坊轉往觀塘工廈區的被迫遷移事件。消費、辦公或者連鎖經營的空間,在資本支持下將公共、文化與獨立經營的空間驅逐出城市中心與大眾視野的戲碼,這般在香港頻繁上演。

霓虹燈招牌的消失也令人感到失望。作為中國書法藝術與現代商業廣告的結合,它們曾經廣泛出現在歷來的香港電影與攝影作品中,字體的多元與其藝術美感也構成了香港的主要街頭意象,這本是香港的一大特色風格,如今卻在新法規的施行下逐漸被置換為寥無特點的LED燈招牌。我不清楚香港官僚是否在立法行政過程中有納入過文化觀光考量,不過這樣一個曾是繁榮象徵的風景的抹平,似乎也喻示著一種城市純正性的逝去。

不過,當我從旺角一路步行至深水捗,看到北九龍一帶的平民市街活力依舊旺盛,平日間的市場少了觀光客的叨擾卻仍熙來攘往人聲鼎沸,那些相對市區遠為低廉的食物價格、此起彼落的廣東話吆喝聲以及所有在熾陽下穿梭各自採買日用品的香港平民,總體深刻呈現了一種紛雜而樸素的市民生活原態,及此,便感到現階段而言對於香港街景純正性的顧慮,尚未到全面悲觀的時候。

當我從旺角一路步行至深水捗,看到北九龍一帶的平民市街活力依舊旺盛。(視覺中國)

若要認真談起對全球化巨都浪漫想像的幻滅,核心因素還在於那幾與普遍人性和我自身幸福想像背道而馳的香港生活與生存現實面;精確來說是一整套由環境、人口密度、物價、房價、貧富差距與等物質生活面向共築的壓力結構,在去浪漫文明想像後,不適居本質的浮顯。而這甚至還沒考量進高密度住居下的社會關係,以及近年中港矛盾加劇之下香港主體性不斷受到限縮打擊,之類的整體精神生活面向。

市區公共活動空間的擁擠不堪是香港生活的基本經驗,摩肩擦踵、肉貼肉、在行人道上與人對撞我都親身體驗。至於居住環境品質的低落,除了人均5坪的居住面積數據,還能從香港逾三分之一市民居住的公共屋邨看出端倪,香港高聳的天際線,其實有一大部分由這些動輒四五十層的公寓貢獻,它們樣式重複而連片的巨大樣貌勾勒了城市的輪廓,同時也定調三百萬偏低收入市民的生活——在逼仄狹小充滿壓迫感的空間中長期居住。事實上,即是有能力負擔香港島居住成本的中產以上市民,也有大半住在這類超高層公寓裏;地狹人稠下的激烈生存競爭,讓這裏成為一個你需要多花很多很多錢 ,才能讓生活環境提升一點點的所在。

狹窄的居住環境、擁擠的公共活動空間加上緊張的資源競爭,凡此種種似乎皆形塑了所謂的城市性格。曾與幾位到過香港的台灣友人聊起對當地的印象,服務業態度不佳與市民的異常冷漠是共識,而我這次旅途所遇,除了青旅人員的熱情外,其餘服務業給我的感受大致欠佳,我思忖其中原因,一則可能是我使用國語(港人或難分清台灣國語及中國普通話之間的口音差異)所挑動的中港矛盾心理情緒,一則就是長期壓迫性生活環境所醞成的無心思無閒暇與外人親善的性格。

旅程中的兩段緣分算是佐證了我對後者的假設。某晚在青旅同一名已經旅居香港五年、身兼多職、通曉多種語言的日本青年聊天,他說他在香港工作生活的性情轉變之心路歷程正體現了那樣的情況,即在長期為了工作太忙太煩的情況下,連平素健談的他都變得不太想理人,尤其是問路的中國觀光客;另一段機緣則是我在太平山盧吉道欣賞夜景時遇見兩位年輕的香港裔加拿大女孩,她們是趁暑假回港探訪遠房親戚的九七移民潮第二代,兩人典型的廣東臉孔、操英語母語會說廣東話,卻同時展現了與普遍香港人迥異的極度主動熱情外放性格,如此對照組的存在,或可視作對香港性格說的進一步確認。

在尖沙咀廣東道上,當遊客環顧欣賞著滿街琳朗滿目不暇給的名店。(視覺中國)

驚人的貧富差距是這座發達資本主義城市最露骨的黑暗面。二十一世紀的香港街頭,最駭人的景象早非已經成為市井傳說的古惑仔文化,卻是在尖沙咀廣東道上,當遊客環顧欣賞著滿街琳朗滿目不暇給的Armani、Coach、Cartier、Channel、Calvin Klein、Dior、Fendi、Gucci、Hermès、Louis Vuitton……一轉眼發現,一位背駝接近九十度的佝僂老婦,正推著載滿惡臭垃圾的推車從人行道前方緩步迎來。如果遊客認真注意,會知道諸如此類的強烈貧富對比張力的景象在此處處皆是。香港七百餘萬人裏,有五分之一是月收低於台幣14K的貧窮人口,你幾乎難以想像這樣龐大的低收入人群該如何在物價水準是台北1.5倍、房租價水準是台北N倍的地方生存,更難以想像,香港人均月收超過100K的鮮豔數據是被另一群站在多高端的人群所拉抬創造。

香港以其全世界最自由、最低稅率而高效率的商貿環境受到新自由主義者的稱頌,「金融之都」「享樂之都」「亞洲之都」等五花八門的光鮮亮麗頭銜被理所當然冠上,然而,數十年來全面新自由主義化並努力成為亞洲最大資本流通節點之一的代價,卻是將香港城邦社會全力推向一個贏者全拿、只有贏家才談得起「生活」的境地。是的,只有贏家才談生活,其他那些貧窮線下乃至平均收入線以下的人們,談的只能是生存。

在資本主義的究極型態容器裏,唯有最頂端的少數人能真正享受這座城市的美好,他們在資本汪洋乘風破浪,其他人作為這群人的伴泳者,只能或在汪洋面載浮載沉,或深沉入海底永不見天日。這樣的事實,既是香港內部血淋淋且日益加劇的階級斷裂,同時也關係到外人之於香港容貌的認知斷裂;當遊客們在資本精心打造的眾多消費空間中縱情血拚,在皇后大道採買那些只有現代皇后們才買得起的精品,又或者倚靠半島酒店窗臺抽著雪茄靜賞香江,以為這就是香港,那個傳說中富裕繁榮的香港,其實他們放眼所及、舉手所觸,卻是與多數香港人,活在了不同世界。

旅途中透過觀察與體驗,旅人得以在心中模擬出一套當地人的生活圖像;我在香港,嘗試將己身社會位置嵌入自己模擬出的當地生活脈絡,得出的結果卻難與在台灣的生活品質相提並論。這樣的體察,著實讓我開始珍惜台式生活在兩岸四地華人情境裡的珍貴意義。而關於香港,「簡直不是人住的地方啊」,回台前自己心裡浮現的這一句話,或許足以直白道破香港繁榮表象之下的生存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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