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進退】移民避港?心在,不在乎去留

撰文:馬傑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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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應該是2012年的事了。個人的低潮也反映於書房之外,香港正一步一步掉入困境。現在回想,曾蔭權、湯顯明涉貪只是毒瘡而非毒瘤,接續而來的連番亂象與亂治,才是港人集體抑鬱的開始…朋友提出遠走台灣「避避風頭」的想法…我有如患了末期癌症的病人,把移居台灣當作是治病靈丹,馬不停蹄地往寶島搜尋可以落腳的避難所……
馬傑偉
in the mist,在霧中行走的作者;相中詩句為北島的《一切》。(Jim Chu攝)

學者教授是古怪的職業,尤其是社會科學與人文科學。研究者往往是獨來獨往的獨行俠:獨自尋找有價值的議題、獨自思考解決問題的方法、獨自在社會現場考察、獨自分析大量的數據資料。撰寫論文也是漫長又孤獨的過程,披星戴月,在數據的海洋裏航行。當然也有「行家」聚首的學術討論會,但工作的主要場景還是孤獨的電腦屏幕面前那個堆滿文件與書刊的書房或辦公室。

孤獨的學者 完成目標的空虛

不能面對孤獨的人很難做個愉快的學者。也許這與作家、藝術家、探險家的處境是相通的。若沒有什麼行政會議要參加,一個學者可以在學期完結後,一兩個月不見任何人。他/她的孤獨生活容易掉進不見天日的心理黑洞,而在學生同事面前,還要扮演一個理智體面的知識份子。

我的問題不是事業上遇到大挫折;恰好相反,我年輕時為自己定下的事業目標,在50歲已經超額完成了。這倒做成了退休前的心理困境。既然目標已完成,無憾了,活着還有什麼挑戰?

這種「人生事業、成就為本」的人生觀,顯然是一種漠視生活與親情的膚淺見識。但很多戰鬥中的學者大都是achiever,成就是首要的人生獎賞。但活着,成就之外,還有真誠、善良、美好的追求。我當年在情緒的深谷,不想再追趕下一個成就,成功已竟,夫復何求,似乎是睇化,但內心鬱悶,覺得活着沒意思,那是危險的警號,我卻自以為看破名利。What's next?眼前只有令人納悶的虛無。

個人陷入低潮 香港人同樣疲累

那應該是2012年的事了。個人的低潮也反映於書房之外,香港正一步一步掉入困境。現在回想,曾蔭權、湯顯明涉貪只是毒瘡而非毒瘤,接續而來的連番亂象與亂治,才是港人集體抑鬱的開始。

自梁振英上任以來,接二連三的明爭暗鬥,幾乎打擊香港每一個引以自豪的開明傳統。法治、自由、人權的底線,一次又一次被衝擊。堂皇官話再掩蓋不住謊言與偽善。幾年前,我們還是每一次香港跌破低價時,都萬分肉緊的盤點損失;如今憾事太多,大家頹坐愁城,疲累不堪,只能招架,守得一時得一時

避走宜蘭 美靜水鄉看作身心歸處

2012年底我最感窒息的時侯,朋友提出遠走台灣「避避風頭」的想法。他與我同年,而且很早已經聽他說要提早退休,卻只停留在說了再算的階段。2012年大家都認真起來,有一種逼虎跳牆、「搵條生路給自己」的決絕心態。此地不容人,自有留人處。

於是召開了幾次緊急會議,並且坐言起行,到台灣覓地另建新地盤。宜蘭不錯,鄉郊小城,近台北,一小時可以到101,又沒有高地價與大城市的繁囂。

那個聖誕,我們入住宜蘭充滿藝文色彩的民宿。午夜無眠,我在眾人睡去的深夜,在幽暗的陽台,外望雨後大片大片的水田,靜水寂寂,倒影雨後雲天。偶然一隻睡醒了的千羽鶴,展開巨翅,劃過水田,觸爪留下一圈一圈無聲漣漪,如此美靜水鄉,怎會不是安息的居所?

我在鬱悶的人生階段,看到如此美景,心裏對香港政局與香港學界的牢騷,都可以借眼前這宜蘭靜土,將心結化解於羅曼蒂克的幻想之中。及後我有如患了末期癌症的病人,把移居台灣當作是治病靈丹,馬不停蹄地往寶島搜尋可以落腳的避難所。

First Day of Spring, water colour,靈感來自新界流水響的一道古橋,畫完那天原來是The First Day of Spring,就以此命名,但願香港這獨特的橋樑,生生不息,嚴冬之後,再生滿園春色。(作者畫作)

與家人駁辯 堅持移居決定

那時的美好盤算是港台兩邊走,經營民宿,策劃兩地的文化旅遊。幾乎看中了宜蘭海邊的一塊地皮,但因為當風又多雨沒有狠心落訂(視察當天被強風吹至心緒不寧)。再之後,台中移至台南,可謂一見鍾情。台南終年陽光普照,有歷史又有人情。在寮國咖啡店買外賣,老闆也可以跟我們聊半天。

我以為,落腳台南,暫離香港,生活可以由灰黑的寒冬,一下子轉到陽光充沛的盛夏。這倒不是妄想,多少移民故事可以證實,在彼邦休養生息,再建新門牆,遠勝舊家鄉。我甚至跟家人駁辯,堅持己見,肯定地說:「就算找不到合適可買下來的農地,也要租一個小小的apartment住下來。」

這些私人的生活企劃,很不幸的曝光了。記者是中大畢業生,多次邀約訪問,我一時心軟應承,結果就是,很多朋友讀了訪問認定我移民台灣。在訪問裏,我說我只是在考慮旅居而不是移民,這個是我還未想清楚的決定。也許編輯覺得港人移民台灣有話題,把移民標示為重點。我到今天仍未看過那篇訪問,但幾乎我認識的每一個半生不熟的朋友見面時,也問我什麼時候移民台灣。

其實,台灣,尤其是台南,對厭倦城市生活的港人而言,確實是個好地方(如果完全不介入當地政治的話)。慢活,地價便宜,豐滿的小店風情,海岸那邊的夕陽與候鳥,還有鮮甜得不可再鮮的各種果汁……

當然,在台灣不必掛慮「搵食」,才可以享受彼岸風華。要為口奔馳討生活,美夢很快消失。若要經營生意(如咖啡室),你就必須處理當地的複雜「政治」。在台北開咖啡店的港人Raymond說,台灣只是個用繁體字的中國大陸社會。人治、關係、貪污,港人不一定可以受得住。

跨過危機 心結解開 身在何處也不過如是

去或留?移不移民台灣?離不離開香港這個傾倒中的城市?

我覺得不是問題的核心。移民是一個十分私人的決定,局外人難以評說;去留,也不是離港就是無腰骨沒承擔的道德抉擇。留港建港,並不是某一個人孤立的使命;離開,可以身心遠離,不問港情港事,也可以他鄉回望,在彼邦做一個廣義的香港人。

2014年夏天,我面對一生人未遇過的危機,幾經掙扎,問題解決了,我重新認識自己。從幽谷走出來,才知道那幾年灰暗得不能自拔,害了自己也苦了家人。老婆大人還願意「陪我癲」,在台灣奔走了一年。

心結解開來,心裏最重要的追求,不外乎是家人朋友,不外乎在困局之中保持良知,在醜惡的世界中選擇善良。在香港如是,在台灣如是,在世界遠方那個你我心目中的桃園,也不過如是。今天回看,心靈安頓了,台灣那個計劃變得很遙遠。

香港還是一個悶局;但放開心結,此地還是充滿親情與友情。

心在,不在乎去留,也不在乎身在何方。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