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比海還深的啟蒙燭光——劉曉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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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三郎@又一文化

一切的劇情,竟是那麼的熟悉。知識份子為着人民在鐵屋中吶喊,最後因言入罪。在囚牢中,需接受勞動或思想改造,卻又因錚錚傲骨絕不低頭。然後,就在暗無天日的監獄裡,未及看見理想之實現而不得善終。劉曉波在二零一七年七月十三日因肝癌晚期而病逝,對於病情,官方公佈甚晚,治療亦晚;而人之將死,政府卻不准許其海外就醫,更遑論還劉曉波以臨終前本就應得的代表着人類尊嚴的自由。

但荒謬並不至此。劉曉波的至親妻子劉霞,並沒有得到處理死者遺體與骨灰的最終決定權,反而,向來埋怨及反對劉曉波生前所作所為的兄長劉曉光,卻在此時宣佈將會安排劉曉波海葬,原因是:海葬符合當地風俗,而土葬佔用國家資源。解釋的時候,更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補充道,黨並無強迫親人作此決定。劉曉波去世後,我們所認為的理所當然的正常倫理關係,被顛覆了,親疏的界線變得模糊,模糊得滑䅲可以。因為在喪禮中,告別遺體的參與者,竟不是摯友,而是政府派來的木無表情的國保人員;少數的有幸不受政府軟禁的好友,也只能在頭七之日,偷偷摸摸彷彿做着壞事般前往北京一酒店,在劉曉波那放滿鮮花的照片前燃燭、鞠躬,並向劉曉波的亡魂吐出那匆忙而又短暫的心聲。至於父母雙亡、患上抑鬱症的劉霞,在痛失曉波且心力交瘁的情況下,得到的待遇,竟是「被旅遊」雲南。她甚至曾說過,在中國,作為劉曉波的妻子,是一種罪。荒誕劇在這個國度不斷地上演,彷彿荒誕的出現,就是最不荒誕、最為尋常的,就如梁文道所說,在這裡,我們所知道的常識被顛覆了。

圖為劉曉波。(資料圖片/美聯社)

而劉曉波的離去,則再次提醒了我們這個國家之統治的非正當性。這是周保松老師在《政治的道德》一書所提及的基本概念了:一個政權執政的正當性,源於道德規範。如果一個國家的統治是建基於蠻橫無理的暴力與謊言的,那麼,這個政權將陷入不被認可的危機。《紐約時報》的駐京記者赫海威最近寫了一篇文章,題為〈劉曉波之死熄滅了中國民主改革的希望〉,指出部分維權人士的無力感已達頂點,因為那至為崇高的得過諾貝爾和平獎的民運領袖離開我們了。一次又一次的無理打壓與荒誕情節,讓人們漸漸失去對於政治的熱情,就像哈維爾所形容般:「在政治上受了欺騙,被玩弄了,因此對政治避而遠之。」然而,劉曉波的影響是屬於恆久的精神層面的,他的好友江棋生便在北京的追思會中,道明一己矢志,誓要在有生之年盡其所能推動並實現中國的憲政民主,更希望透過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為同道中人爭一口氣。哲人雖歿,然其道未萎,撒在海上的骨灰,其實就是灌溉在民主土壤的滴滴鮮血,假若從此一蹶不振,對政府再沒有任何道德要求,不再較真,則獨裁的政權只會更加張揚、越發腐敗。

官方曾釋出劉曉波過往七年在獄中的生活片段,但野蠻控制以後的假作仁慈,其實掩飾不了處心積慮的間接謀殺。劉曉波所遭遇的種種綑綁,其實更教我們知道自由之重要,而封閉的鐵屋必須重光。

當我們以為自由是說出來的普世價值訴求,劉曉波卻告訴我們,自由是實踐以後的良果。誓死捍衛他人發聲權利的伏爾泰,抱持著追求自由的終生信念,不斷為被迫害者鳴冤,他四出奔走、辯護執言,只因看不過眼底層弱勢被剝削人權;蔡元培上任北大校長後僅僅兩年,眼見學校受到國務院的掣肘,令學術自由不得伸張,遂憤然發表《不肯再任北大校長宣言》,因為思想並蓄、兼容並包,乃興辦大學的必要前提。自由非坐而論道,自由乃力行實踐,那是一種生活方式,是制度所不能扼殺的如空氣般必要的存在。正因如此,劉曉波才會在八九之際,放棄海外的安舒,提前回國,投身民運。

六四當晚,他是最後一批和學生撤出廣場的知識份子,在前線的所見所聞比他人為多,甚至見證著槍聲底下,熱血慘變為喋血。那些親睹的回憶,在劉曉波腦海留下極深的烙印,就像烏爾里希的審判中,令波蘭思想家米奇尼克所震驚的旁聽親屬們響徹雲霄的號哭聲。六四以後,瀰漫著教人恐懼、悵惘、失落的政治氣氛,這使人退縮,並麻木如石頭,但對於劉曉波而言,那卻是一次必須面對的人生升華,是教他激發出無所畏懼的超拔人格的轉折點,因為「致命的恐懼,往往使人無所畏懼」。正當大部分的民運領袖急於尋求海外庇護,他卻拒絕了那些避難的勸說,誓要留在中國,並因激進的言論,數度入獄。捷克作家哈維爾說過,「沉默的大多數」往往是權力蠻橫無阻的根源所在,所以劉曉波才會以身作則,如牛虻般批判政府,因為,他曾語重心長的表明:若自由只是言說,絕非力量。

劉曉波是第二位在囚期間離世的諾貝爾和平獎得主。(GettyImages)

這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不打「擦邊球」的直斥其非,是教許多內地的知識份子汗顏的。那勇者無畏如地藏菩薩般的犧牲,並非每個人也能夠做到。他沒有站在道德高地對他人作出苛刻的要求,但他卻提醒我們應有的那最起碼的道德底線:我們決不能對身邊的罪惡視若無睹,更不能為了利益而指鹿為馬,因為真相永遠是判斷的必要前提。雖然說崇拜領袖的時代已成過去,但崇拜物質卻成了當下的風尚,我們不應為了錢財而埋葬是非黑白,掩著良心說謊,若是為虎作倀、長跪不起,我們只不過是一顆顆「獨裁機器的螺絲釘」。當我們為物所役的時候,其實亦正處於莊子所說的「有待」狀態,那是思想不能自由的表現。反之,劉曉波歸國後,終其下半生,幾乎也是在缺乏人身自由的情況下,盡全力為他人爭取自由。

匈牙利詩人裴多菲說過:「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民國時期的史學家陳寅恪也有類似的話語,謂「思想不自由,毋寧死耳。」那些自由主義者甘願犧牲性命來捍衛自由,是因為自由乃成全自我及建構理想社會的必要基石。劉曉波曾在〈幸有自由土地〉提及香港所擁有的各種自由的重要性,因為在資訊、新聞受到封鎖與過濾的情況下,大陸人對香港的遙距印象,只有電視廣告中所呈現的吃喝玩樂與明星八卦。唯有親身來到香港,內地人方會知道法輪功以及六四晚會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並偶爾在書店買回去一兩本道出中共真相的禁書。不需經過政治審查的文化自由萬分重要,因為人的思想向來是多元而且豐富的,只容許一種聲音,人的個性便無從發展;只允許一種顏色,就不是人間實相。

因此,劉曉波是拒絕所謂「奏摺自由」的。國家說了算並非自由,而是政治上的倒退。缺乏民間自由,打壓反對派,使維權人士被封殺、辭退、監控、入獄,甚至受到迫害,縱使積極地提倡市場化之自由發展,仍只是半吊子而缺乏生機的自由主義而已,本質上是死氣沉沉、自我封閉的。一個理想的國度,應該以人作為目的,教人生而自由,在社會中獨立而又平等地生活著。唯有在這種環境下,人們才能自主的思考並作出抉擇,做最大程度的自己,並對自我的決定,負上全責。否則,在家長式的獨裁統治下,做著不願之事,人們便會有各種理由逃避良心之責備,以及罪孽的承擔。生命是屬於每一位獨立個體的,人民有權在不損害他人的前提下,選擇最適合自己的信仰與思想價值。而「上智下愚的精英主義」與「父母官」的概念同出一轍,應予打破;「智愚、精英、父母」這些字眼皆為主觀且標準不明晰的著色詞,應受質疑。自由是久經歷史長河所證明的金石,亦是人之漸能走向神的鑰匙與契機;沒有自由的人,在最極端的情況下,還不如禽獸,教人生不如死。

劉霞手持為劉曉波拍攝的肖像。(路透社)

劉曉波曾寫過一篇紀念康德的文章,文章裡頭,曾談到「啟蒙」一詞之詞源。他說,啟蒙的意義,在於迷信與偏見的破除,使理性得到充分的發揮,所以啟蒙一詞在英語的構成上,有「點亮」之意。康德一直相信理性乃人皆有之的天賦,理性的蠟燭未燃,其實只是源於自我束縛,是光源之一時受到塵掩。劉曉波的逝世,所引發的除了是關於憲政民主的種種思考,更教我們撥開了面前遮住陽光、試圖掩蓋視野與真相的政權手掌,那是一次拒絕沉淪與屈從的政治啟蒙。自古以來,多少先哲為了國家的前途,苦苦思索政治的道德,他們非為名、非為利,只為了生於斯、長於斯的同根。《零八憲章》是劉曉波多年以來擺脫有待的獨立思考結晶,亦是他對自由等價值的非暴力實踐,他確實比我們看得更遠更深更真。

而往日的劉曉波,不僅批評政府,更勇於鞭撻社會。他說過,遺忘歷史的民族絕不會有前途,所以他一直堅持平反六四。因為,在很多國人心中,長安街的血跡,是越來越淡了;殉難者的亡靈,亦越來越模糊了。有些人會選擇遺忘,葬送良知,只關注柴米油鹽、風花雪月;可是,仍然會有那麼一撥同心知音,是拒絕遺忘的:民間的記憶未曾斷過。只有怯懦的政權,才會懼怕民間之聚眾紀念。劉曉波的遺體在火化後葬之於海。然而,他的一生,其實是每個人心中那比海還深且永不熄滅的啟蒙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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