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最後說再見

郭嘉衍是法律教授余靜海的妻子，四十餘歲。漂亮、聰明、賢淑，這些素質都在她的身上得到充分的發揮，是個難得一見的好妻子。

再者，郭嘉衍到了這樣的年紀仍能保住女性的韶華，一眉一眸依然充滿魅力，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花，年月的流逝只為她增添色彩。

她與丈夫余靜海相識於一所小小的律師樓。

在那個時代，智能電話還未出現，「低頭族」還未成為社會問題，人們對抑鬱症這個詞的概念仍然模糊不清（恐怕現在也是），亞洲金融風暴才過不久，911事件震撼了全世界，而湖人隊和馬刺隊仍繼續稱霸美國的藍球聯賽。一個不太好也不盡然是壞的年代，如同很多的年代一樣，人們都各自在自己命運的分岔路，被動地作出抉擇，而且讓那充滿悲劇色彩加倍地變得鮮明。

她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女生，經親戚的介紹下在一所律師樓內擔任文職，平時工作勤快，為人率直沒有機心，雖處事有點妙想天開，又有點冒失，卻仍頗得同事和上司喜愛。

余靜海在那個時候還只是個事務律師，在行內還算得上薄有名氣，因工作的關係經常出入郭嘉衍上班的律師樓。

一直以來，二人只保持住友好片面的工作關係，即使工作或是社交場合上的碰頭，也只會基於禮貌，簡單拘謹地打個招呼，寒暄幾句，從未真正認識。

直到一天，郭嘉衍在上班途中作感冒，她在午休時吃了點成藥，打着算盤計劃支撐到下班後才到附近的診所就診。只是成藥的效力比她想像中來得厲害，像個只會在深夜播放的粵語長片，不消片刻已經把郭嘉衍擊倒。

郭嘉衍感到天旋地轉、頭昏腦脹，濃濃的倦意襲來，她的眼皮如掛了千斤重般，無法睜開。她見下午沒有會議，老闆又全都外出工作，公司剛好只餘她一個，心中頓時冒起了個鬼主意。她拿起了坐墊，來到了會議室，把鞋擱在地上，踮起腳，輕巧地把自己安放在會議桌上，然後身子向後仰，好像回到自己家裏的睡床般，並以坐墊為枕頭躺了下來。

郭嘉衍一直想嘗嘗睡在會議桌上的滋味，原來還算不錯，她盯着那灰撲撲的假天花，整個人昏昏沈沈，頃刻之間，便已經進入夢鄉，抱頭大睡。

原本，郭嘉衍打算先把會議室的門穩當地鎖上，設定好鬧鐘，只小睡個二十分鐘，待午休完結後便起來回到工作崗位。不過，可能是因為吃了藥的關係，整個人迷迷糊糊的，這兩件重要的事情皆被郭嘉衍拋到九宵雲外。

恰好，也可能是緣分刻意安排的巧合，余靜海律師這幾天的運氣非常不濟，車子被刮花、困𨋢、遺失記事簿、跌壞電話，各種的不順利都發生在他身上。上天好像個頑皮的小孩，這幾天不絕的和他開玩笑。

幸好余律師沒有超自然的信仰，若然有，他一定會認為自己受到某種不吉祥的東西騷擾。也就因為這些各種的不利因素放在一起，余律師極度罕有地記錯了會議的日期，誤打誤撞，來到了這所律師樓。

余靜海律師見律師樓空無一人，心中煩躁且沮喪，看來自己的惡運還沒走到盡頭。他推開會議室的門，驚見一位身材嬌小的美女睡在會議桌上，打着微微的鼻鼾，睡姿異相得來不失可愛。余律師見到此等奇境，不由得揉揉眼睛，確認眼前是否幻覺。

郭嘉衍在這個時候正好醒來，抬頭見到公司主要的合作伙伴余律師目定口呆的樣子，嚇得尖聲驚叫起來，雙手胡亂向後撐開，卻忘記了自己睡在會議桌上，一個失去平衡，立時跌出了會議桌邊緣，摔得四腳朝天，好不狼狽。

余律師強忍笑意把尷尬得無地自容的郭嘉衍扶起來，並在郭嘉衍的再三懇求下承諾不把這事說出去。余律師見到郭嘉衍紅粉緋緋的臉頰，清晰動人的眼眸，連日來的負面情緒不知怎的煙消雲散。

余律師於是決定當下邀約郭嘉衍外出約會，而郭嘉衍亦靦覥地給了余律師一個機會。

約會的內容千篇一律，二人相戀，成為情侶，然後結婚。

及後一轉眼的功夫，已經踏入二十個年頭。婚姻把愛情昇華，讓二人的愛不至流於似有還無的光影之中，而是真實而持續的堅持和忍耐、妥協和遷就，那是由無數細碎綿長的溝通和絮語堆砌而成的高牆，讓他倆的愛情難以被撼動。

在眾人的眼中，他們一直是相敬如賓的模範夫妻。

不過，人總是渺小和脆弱的，生命的不隱定性持續且堅定不移地嘗試把人撃倒。

就在他們的婚姻進入第二十一年，余律師在例行的身體檢查中發現腫瘤，及後被診斷出那是惡質的癌症。那個病猶如一個極端粗暴且嗜血成性的拳擊手，在拳賽的首個回合已把余律師折磨得體無完膚，敗下陣來，完全沒有反擊的餘地。地位、金錢、優秀的醫生、先進的醫療設備都好像乾枯的柴木面對熊熊烈火般，全都被付之一炬，只能化為陣陣的灰燼。

情況急轉直下得匪夷所思，待郭嘉衍反應過來的時候，余律師已經被嗗蝕得只餘下瘦骨嶙峋的身驅，而他體內的疾病彷似有靈性般在這個時候減慢了侵蝕的速度，讓余律師苟延殘喘，好像知道宿主的離世，會同時把它們一同殲滅。

靜海的生命已經進入倒數的階段，對我來說，他任何時候離開我也不會感到驚訝。

李醫生的咽喉好像混進了大小不一的石子般，非常沙啞。

李醫生六十歲，與余靜海同年，也是余靜海最要好的朋友之一。驟眼看上去這位李醫生絲毫不顯老態，挺得畢直的腰板，穩健的雙手，都讓他像個才剛踏入四十不惑之年的中年人。郭嘉衍看着李醫生一頭濃密的黑髮，內心升起一股莫名的憤怒。

為什麼這人和自己的丈夫分別那麼大？這公平嗎？

李醫生見郭嘉衍的面容憔悴而繃緊，由始至終不發一言，內心也是一片哀傷，

余太請你節哀，我明白你的感受，我見到自己的好兄弟這個樣子也相當難受。不過余太，我相信我們已經盡了力，請你也不要逼得自己那麼緊。

郭嘉衍竭力壓抑自己尖叫，以及伸手刮向李醫生的衝動，她知道這樣做無禮且愚蠢，她知道李醫生確實是用盡了所有辦法嘗試拯救自己的丈夫。不過在這個階段，任何的憐憫和慰問之詞對她來說都是最惡毒的詛咒。她感覺自己像一隻受了傷的野貓，敏感易怒，隨時準備逃跑或者攻擊。

郭嘉衍千辛萬苦地隱住了自己的聲線，

李醫生，感謝你，可否讓我與靜海安靜一下？

李醫生點點頭，退出了病房。

郭嘉衍回身面對自己已經陷入昏迷的丈夫，脫下戴在手上的婚戒。

這杖婚戒是他們愛情的信物，是訂造的，完全配合她無名指的指型，婚戒採用傳統的款式，沒有任何花巧的設計，那白銀色的圓環上伸出略為彎曲的六爪緊緊地讓鑽石深嵌其中，鑽石的份量和所閃爍的光芒，曾讓她得到不少豔羨的眼光。

郭嘉衍隨意把把它放在衫袋內，然後拿起護士為她準備好的膠桶、水以及洗滌的用具，開始細心地擦拭丈夫的身體，按摩他的肌肉，與此同時努力不懈地說着些虛無縹緲的鼓勵詞句，承諾他們會再去一次法國，他們會再到羅浮宮，看一次他最愛的名畫──加納的婚禮，然後又重提他們相遇時的情景。

郭嘉衍這樣做已經好幾個星期，每一天她都堅持親力親為地照顧自己的丈夫。

她雙手感受着丈夫日漸消瘦的身驅，知道隨着每一個呼吸，丈夫的生命力都在逐漸流逝。

她忽然陷進一種深邃的恐懼，發現他們再也無法回到以前的日子了。他們一同老去的步伐被中斷，更可怕的是他們愛情將隨着余靜海生命的熄滅一同瓦解。她想到這，霎時感到非常寂寞，打了個哆嗦，心裏的弦線繃緊得近乎斷裂。她心裏知道當她的摯愛離開世界的剎那間，他們的愛情將一同墜進陰霾冰冷的墳墓。

這讓郭嘉衍害怕到了極點。

郭嘉衍帶着沉重的步伐離開醫院，感覺自己是隻年邁的騾子。

這時傍晚四時多，她走在街上，行人疏落而鬱鬱寡歡，雲端上有些地方露出了灰暗的藍色天空碎片。雲朵停滯不前，彷彿勾住了高聳的電燈杆，世界逐漸失去焦點。

她來到一所裝潢講究的咖啡廳，昏暗柔和的燈光，灰白色的地毯，還有用來裝飾的復古電風扇懸在天花在援援擺動，貨架上擠滿了各種精美且與咖啡有關的貨物︰發泡器、烘焙機、冰滴壺、濾杯、濾壓壺，有些東西郭嘉衍認不出來。

她在咖啡廳的角落，坐到一個年輕男子的對面。那男子放下手中正在閱讀的書，書脊顯示那本書叫《小團圓》，是張愛玲的作品。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張愛玲的名句在郭嘉衍的腦內竄了出來，像個逃獄的罪犯。

而那個男孩只是維持着同一個姿態，他低下頭望着自己手上的咖啡。

郭嘉衍坐在那個男子面前，率先開腔道，

在這裏見到你我很高興，我們必需認真地徹底談談。請你，作為我丈夫最喜愛的學生，一個前途無可限量、正直善良的人，假若你如你所言，愛我又尊重我，那麼你就停止追求我吧！不要再像影子般出現在我的眼前，也不要用你那雙滿是渴望的眼光望着我，特別是在我的丈夫，你親愛的老師身處如此痛苦的景況中。

那個年輕的男子繼續保持緘默，盯着自己白皙的雙手，身子微微的在顫抖。

黃靖，我們相識已有七年多，為何在這最近的數個月，你的轉變得那麼劇烈？難道以往的你是一個騙子？這個是真正的你？

郭嘉衍語氣嚴峻，氣得一縷嫣紅湧上兩腮。

那個男子終於抬起了頭，一臉蒼白和剛毅，眼神中充斥着迷茫、彆扭和痛苦，像一個不服氣的小孩子，正努力地尋找適當的言詞回應成人的指責。

令人可笑。

郭嘉衍發出不屑的語調，臉上沒有呈現半分笑容。

我想你連自己想怎樣也搞不清楚。不過我希望你明白，我很愛自己的丈夫，我有一個兒子，比你年幼不了許多。我對自己的丈夫、你的老師充滿忠誠。而你現在玩的遊戲則非常卑劣，你竟趁着這個家庭最低落、最軟弱的時候，妄想用你污穢思想和言行沾污這個家庭，讓這個家有機會陷入比現在更深邃的不幸境況中。有比這更低俗的事嗎？竟然迷上你老師的妻子，你不為這齷齪的事感到羞恥嗎？你的倫理道德觀難道已經鄙棄了你？

郭嘉衍斜眼瞄了一下黃靖的臉，只見黃靖氣憤地咬着顫抖中的雙唇，眼眶盈滿了熱淚，好像只要稍一碰觸便會傾盆而下。郭嘉衍的心頓時軟了下來，暗自責怪自己的語氣太重，

看在上帝份上，收回你那如蜂蜜一樣的甜言蜜語和執着的愛吧，把它留給值得的女孩子。我們回到從前那樣成為要好的朋友吧！拜託你，回到願意誠懇地服侍我丈夫那個乖巧勤奮的學生吧！

她輕輕地伸出手來觸碰黃靖那柔軟嬌嫩的手。

我又不是小孩子。

與心愛的女人做朋友，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郭嘉衍注視着黃靖的表情，不禁把剛剛強逼自己偽裝出來的剛硬卸下，她訝異自己沒有對黃靖的回應太反感，一種自私的優越感在她心中發芽蘊釀，並正愉快地撫慰着她，原來被愛的感覺是如此令人平靜安穩，讓她暫且拋開了醫院內的愁煩和痛楚。

黃靖是一個俊朗有才華的男生，五官標緻，舉止柔弱優雅，並帶有一種書卷的味道，個性也後討女性歡心。若郭嘉衍年輕個二十年，說不定會被迷倒，與他發展情愫也說不定。但現在他只成為了郭嘉衍無意中拿來使用的止痛藥，郭嘉衍透過榨取黃靖的愛，平息自己內心的苦。

你用陳腐的訓誡教訓我有甚麼意思？這些我也知道並且也能對你說得更多。我確切地認知自己的行為是不道德的，我為自己這樣不知廉恥的行動感到羞愧。我像沒有教養的野狗一樣追逐着荒謬的情慾，我作賤自己，在枯樹底下祈求綠葉。但我沒有辦法，我缺乏離開你的意志，在我的夢裏，我思緒每一個裂縫，都充斥着你的美好。

黃靖由苦惱轉而變得激動，他直率地與郭嘉衍對視，散亂的目光開始聚焦起來，

你要為我的痴戀負上責任！假如你不贊成我這不高尚的遊戲，那為什麼要來這裏？是甚麼驅使你的到來？我在電郵中就只要求你給我一個明確直接的答覆，愛還是不愛，你卻不直接回答。在老師生病以來，我們在那麼多的晚上促滕談心，你讓我陪伴你渡過那麼多個孤寂的晚上，你在我懷內流過多少淚，我都能數出。是你懇求我來到你的身旁，是你把我拉往你身邊，成為你的倚靠。是你讓我愛到脫離常軌，超越我所能控制的地步。

郭嘉衍感到一陣驚愕，嚇了一跳，面對如此赤裸裸的指責，她發現自己說不出半句反駁的話。她沒有想過自己內心的空虛會如同蟒蛇般，趁她混沌，疲憊不堪期間，乘着黑暗，向她襲來，緊纏她的肢體和心靈，以她的哀傷為食，成為一隻不單只靠嚇唬，而是擁有清晰輪廓，帶來實質破壞的怪獸。

郭嘉衍看着眼前已經滿臉淚痕的年青人，幽幽地歎了口氣，慨嘆自己因為軟弱竟把眼前這個純潔的靈魂給毀掉。原來做着污衊事情的，正是她自己。她想拿起手來拭去黃靖臉上的淚，心內另一個聲音連忙告誡自己不要再做些令人誤會的舉動。

這時電話響起，電話的另一頭傳來噩耗。

余太，麻煩你儘快趕來醫院，靜海的時間差不多了。

郭嘉衍為自己的冷靜感到驚訝，並答允盡快趕回醫院。黃靖在一旁聽到知道事有不妥，打算詢問，卻被郭嘉衍舉起手阻止說話，

我丈夫已經來到生命的最後階段，我要回醫院見他最後一面。

黃靖的臉頰霎時蒙上了一層灰燼，陡地站起身來打算直奔醫院。

郭嘉衍耐着性子阻止黃靖，雙手捧住他的臉，直視他雙眼，

我很抱歉讓你受這樣的苦，全因為我妄顧自身的軟弱，任性地把誤會植入在你內心深處。求你原諒我，我知道這樣對你很不公平，但看在我即將成為寡婦的份上，原諒我吧！對於你荒謬的愛，請容讓我以最鋒利的言詞將其切斷。從今日起，我代表我丈夫說，你再不是他的學生了，我倆將成為陌路人，我將放開對你的一切枷鎖。

郭嘉衍接着輕拍黃靖的臉頰，

年輕人，撐着點，我知道你能重新站起來的。

在趕往醫院的路，郭嘉衍期望黃靖能夠恨她，這樣或許能令她好過一點。她故意懲罰自己，任由自己的良心被受讉責。她不漏掉任何細節地回想，這段日子以來她是如何利用黃靖的同情和憐憫，如何以師母的身份把他心裏的愛火點燃以及在接下來的日子怎樣拒絕他的追求，這段藕斷絲連的關係是她親手栽培的，為了在她丈夫即將離世的痛苦漩渦中得到喘氣的空間，她肆意任由惡念在她的心靈滋生，現在恐怕已經鑄成大錯。她想到這一切，並不同情自己，並為摧毀了一個年輕人的心而後悔不已，她只帶着渺小的希望，就是這個年輕人能明白她決斷地把情絲斬斷，往後的日子能重新振作，不要一蹶不振，願在若干年後能得到他的寬恕。

郭嘉衍急步踏進醫院，病房門外已聚集了為數不少的親友。她在遠處見到自己的寶貝兒子，他馬上要完成大學的課程，要面對社會了，不過在郭嘉衍眼中，他永遠只是一個脆弱的小孩子。

此時，兒子飛奔過來，抱着母親，哭得死去活來。李醫生面如死灰，哀痛之情溢於言表。其餘的親友每一個的臉上都掛着喪鍾般的表情，發出輕聲的啜泣，抽抽搭搭的，好像永遠不會停下來。

郭嘉衍和兒子來到病房的門口，眾人見她到來皆悉數讓開，紛紛退出病房，為這個家庭留下最後獨處的時光。

余靜海清醒着，面色還罕有地帶了點紅潤，身體上如鐵鏽般的斑點亦開始略略褪色，閃鑠的雙目流露出郭嘉衍熟悉的神采。

郭嘉衍來到丈夫身旁，口中嗚咽，豆大的淚珠泊泊流下臉龐，在她那心力交瘁的面容上化為光潤的水膜，繼而弄濕了衣領。

余靜海把手輕輕的接在郭嘉衍的手上，然後艱辛地轉個頭來對兒子說。

抱歉父親不能夠伴你走往後的路，不過你已經成年了，父親自信把你教得不俗，對你充滿信心。未來要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人，要成為別人的依靠，照顧好你母親。最後，讓我和你母親獨處一下吧。

兒子沉沉地點頭，仍十分幼稚的臉孔顯露出堅定的神色，讓郭嘉衍見到在自己豐盛的母愛下從未見過的一面。

兒子悄然退出病房，余靜海的眼神重新落到妻子身上，露出了溫暖的笑容，

這些年來，感謝你。

郭嘉衍無法坦然面對丈夫，剛才在咖啡廳裏發生的事讓她了解到自己犯了無可挽救的錯失，那份愧疚和羞恥把她內心浸沒，她張開口，除了勉強說了聲「對不起」外，不知道自己還可以說些甚麼。她感到自己不配站在這個男人面前，也沒有資格回應他的愛。

余靜海繼續捉緊妻子的手，臉上帶着妻子無法解讀的表情說，

不用道歉，我原諒你。

郭嘉衍心中一陣不安和羞愧襲來，好像內心最幽暗的角落已被看穿，讓她無地自容，幾乎有奪門而出的衝動。

余靜海進一步的說話，安撫了妻子的情緒，讓她從自責中釋放出來。

余靜海如是說，

我愛你，所以不要怕，我的愛不是要成為你的負擔，它是不需要回報的，所以你可以坦然在我的愛內縱橫馳騁。我對你的愛與日俱增，沒有絲毫的消減，也不被阻隔。我愛你，是故我接受你的一切，願意信任你所有的判斷，並原諒任何你認為需要被寬恕的事情，所以請拋開令你感到羞恥的事，這些事在我的愛都算不得甚麼。在往後的日子，恐怕要你孤單的一個人走了，所以，我才要說聲抱歉。如果你一個人太過寂寞，找個伴兒也不算是個壞事。請對自己好一點，無論往後的日子如何，我都一如既往地深愛着你。

郭嘉衍聽完丈夫的一席話，再也按捺不住，彎下身子，在余靜海的唇上獻上深深一吻，把手輕柔地放在丈夫的胸膛上，感受當中的微溫，

感謝你，我的摯愛，能夠成為你的妻子是我的榮幸，這原是我不配得的，在往後的日子，除了你以外將沒有人能進入我的心屝，因為它已被你的愛填滿。我會守住這份忠貞，這是我自願的，如非這樣，我又能拿甚麼回應你的愛呢？

余靜海露出安祥的笑容，起伏的胸膛進行了一次既深且份外漫長的呼吸，然後緩緩吐出最後一口氣，就此如石頭般全然靜止，那生命的火焰終於熄滅了。

維生儀器響出了尖銳的叫聲，在這靜悄的房間中顯得格外刺耳。接着，門被打開，李醫生與一眾親友相繼湧入，啜泣立時變成嚎啕大哭。

郭嘉衍見到這一切如同電影中的慢鏡頭般，帶着一種異樣的協調，她彷似置身事外，沒有被洶湧而至的悲傷所掩蓋。直至兒子來到她面前，眼前的一切才恢復過來。她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感到寬厚了不少，接着二人緊靠彼此靜靜地步出病房，她在衫袋內拿出婚戒，再一次套回自己的手上。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