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業.一】遭食環票控警告 紙皮婆婆每日拾荒16小時:我唔慘

撰文:林可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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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跟着蘭姐在驟晴驟雨的一天,拾荒16小時。當下起滂沱大雨,她依然要走出街頭執紙皮,推車往回收店賣錢。拾荒,是她20年前開始選擇從事的工作。她有兒有女,有積蓄物業,60來歲卻依然想找份「工作」賺錢養活自己。
香港當然有許多基層老人拾荒維生的悲涼故事,但蘭姐卻不自覺慘。若一個長者以拾荒為「專業」,為什麼他們在食環署眼中是阻街,在一些街坊和路人眼中是不潔污糟,在大眾心目中是可憐?在香港「正規經濟體系」(formal economy)裏,究竟有沒有拾荒者在回收業工作的位置?
(此為拾荒業系列報道之一)
攝影:吳鍾坤

【拾荒16小時.影片】住私樓婆婆無生果金 執紙皮20年為儲錢防老

在蘭姐葵芳開工的地方,一個小小的街角區域,已形成了一條垃圾回收鏈:附近的菜檔、生果檔、豬肉檔、魚檔的廚餘和箱子,會交給至少兩個「垃圾佬」處理。「垃圾佬」收了檔戶的錢,負責推着他們的垃圾,到智芳街的空地,讓蘭姐清理分類,回收紙皮紙箱賺得的錢,歸蘭姐所有。

蘭姐在垃圾堆翻檢紙皮、在商店門前執紙箱,再拆開攤平、逐塊堆疊,疊滿一車就走路推去回收店賣。賣得的錢就是她的工錢,賣的也是勞力。
攤檔一大清早來貨後,棄置大量擺貨的發泡膠箱,蘭姐於是與丈夫一起整理,四個膠箱疊成一條紮起。

朝六晚十開工 日賣百斤回收紙

她在這區算是拾荒大戶,每朝六時出門,先推車往回收店,賣昨晚回收堆疊好的紙皮,然後急趕地回到據點,整理檔戶早上棄置的發泡膠箱。一個多小時她已疊好近百個膠箱,放在回收車停泊的位置,待他們來收取。然後附近再有大量紙皮紙箱棄置一旁,她又再執撿整理,執好一車,再去回收店一趟賣紙。

一個早上,賣紙兩趟、賣膠箱一趟後,人已覺累,十時多至中午是休息時間。她家所便在附近,上樓洗面、清潔手腳,歇一歇後,又再落樓在據點留守。下午有時陽光正猛,她便午睡至三時才開工。

一個下午依然忙碌,鄰街的藥房、老人院、食店拋出紙箱叫她去執,她便推着車子收集搬運,運去自己的據點拆開、攤平、按扁,工序和工作一直重複至晚上八九點商戶收檔,她依然在垃圾堆中執紙皮疊砌。這天最後,她計算自己「工資」有400多元,來自一百多斤回收紙、十幾條發泡膠箱。而且她年終無休地拾荒,每月也數千元甚至近萬元收入。

推一趟紙皮去回收,蘭姐路程至少半小時,她說這家回收店每斤價格較高,她能多賺幾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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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紙皮供樓養家 老來失業全職拾荒

開初蘭姐拾荒是為供樓養家。年輕時在工廠做毛衣女工,到廠商於上世紀90年代初北移,她失業,就四處求職。找了一份住家工,月薪4,800在畢架山花園當家傭。老闆是一對退休夫婦,「以為好易服侍啦,點知做到我死。煮飯洗衫抹窗抹古董燙衫,工夫輪住要做。」她嫌住家工麻煩又辛苦,做了三星期便辭工回家。後來應徵船務公司的快遞員成功,入職當外勤,工資在90年代來說算是不錯。

然而工廠式微,船務運輸業不久亦式微,公司削減人手,裁走蘭姐,那時她已將近50歲。她說當年家庭重男輕女,自己無份讀書上學,像她這樣學歷不高的女人仔,人到中年能做什麼工?家裏三個仔女要供養,租樓又愈租愈貴,1998年她與任職巴士司機的丈夫買下單位,覺得兩公婆死慳死捱,或許能勉強過活。

她於是當年工餘時已拾荒,在家樓下執紙皮往回收店賣。「初初個樣又後生啦,我又住附近,總覺得街坊行過都嚟望一望,我好似抬唔起頭望人,好似好肉酸咁。」後來她想通,「我又唔係偷,又唔係搶,我做返自己嗰範,點解要低住頭做?」蘭姐後來全職拾荒,10幾年前還未有大量長者入行,朝九晚八開工,收入依然不錯,每天一百多元已能幫補家計。

蘭姐的拾荒位置旁有間廿元一碗麵的食店,她說好抵食,於是每天來吃午飯,這天吃了十五分鐘便是繁忙時間,她見多人等位又急忙離開。

拾荒養活兒女 「你覺得我失禮嘅,唔好叫我媽咪」

蘭姐丈夫當時退休後,也加入幫忙。兩夫妻拾荒廿年養活一家五口,「大仔讀唔成書,但我哋供到兩個仔女讀大學,到佢哋出嚟工作就自己搵自己食,個女讀碩士時都係用自己錢。」說起兒女,蘭姐便自豪得意,「我個女好叻㗎,讀小學已經同人爭第一第二,讀中學都頭五名㗎。」她說三個子女如今已生活穩定,「有個仲係做政府工,好似好高人工。」

至今60來歲她依然每天開工拾荒,子女曾開口說不想這年邁母親日灑雨淋執紙皮,「我話如果你哋覺得我好失禮,令你哋覺得醜嘅,你唔好叫我媽咪囉。佢哋冇聲出。」她說現在堅持拾荒,是為儲養老金。「我當然希望仔女以後都養我,每個父母都想咁樣,但仔女都有自己家庭要養,𠵱家香港生活環境咁差(生活水平高),佢哋冇能力點顧得到我哋。」

在蘭姐拾荒據點附近的商店多數會為她留紙皮,打電話叫她有紙皮執,蘭姐說職員不會自行扔出街外,因會被控阻街。

子女各有家庭壓力 憂年老無錢醫病

蘭姐說拾荒賺來的錢,是為日後夠錢僱個護理員照顧她。「第時要嗰筆錢醫病,唔可以冇㗎,唔通靠政府幫你醫病咩?我又唔想住老人院啊。」她在政府的經濟審查標準來看,屬中產老人;她透露物業資產和積蓄也超額,無法申請生果金或什麼津貼。「咁多年來,我哋一毫子都冇拎到政府錢,除咗我先生𠵱家拎咗千幾蚊個生果金之外。」

自力更生多年,她問老來這年紀還能走動「有手有腳」,為何要靠政府養?「我哋做慣咗嘢(上班),我一日唔做嘢就腰酸骨痛,都係落嚟呢度開工啦。」她覺得拾荒工作時間彈性,「你去洗碗做清潔呀,有老細睇住,又要固定返工放工,我呢度(拾荒)幾自由呀。」更何況,她自言都已66歲,怎夠競爭力與其他中年人求職爭工作。

訪問這天中午前已有食環署職員來檢查和派人洗地,上前叫蘭姐趕快清理好現場垃圾。

街坊眼中不潔 食環署眼中阻街

可惜拾荒這份工,從不被當作為「正當」職業,途人街坊路過,有人指摘她在無本生利,「執垃圾根本唔洗錢,你咁又賺到錢。」蘭姐不忿反駁:「我話執紙皮、推去回收,唔洗工夫㗎?都係我啲時間同勞力嚟㗎!」這天訪問她拾荒途中傾盆大雨,她取出幾個黑色膠袋自製雨衣雨帽,又繼續在街頭開工:重複拆開、攤平、按扁紙箱,見到發泡膠箱又取出繩子紮起疊高,「全部都係工夫嚟㗎!」

可惜拾荒這份工,在食環署眼中是阻街,應當被票控。「放咗啲紙皮喺一邊,佢(食環署)話係阻街、影響公眾衛生,貼上黃色紙,四個鐘後唔搬走就充公。」蘭姐被這樣警告過多次,亦被充公過幾部載滿紙皮的手推車,「去佢度(食環署)拎返就罰千五蚊,我梗係唔去拎啦!我啲二手車唔值得,我百幾二百蚊同人買多架二手車囉。」她惟一一次被罰款,就是為了取回那部簇新的手推車。「上到法庭,個官好嘅,就罰我五百蚊,最重罰千五蚊。官字兩個口,我都無辦法。」

智芳街這空地因為長期堆積商戶的垃圾,故蘭姐說食環署不時會夜晚跑來巡查,她每晚也負責清理好這街才收工。

商戶處理垃圾責任推卸予拾荒者?

她說有時區議員到場在一旁「監視」自己,「佢(區議員)仲會叫食環票控我呀!」記者問過服務該區的區議員吳劍昇,他承認曾向食環署投訴附近的拾荒者阻街,要求署方執法。「我其實好少特登走去睇(拾荒者),我有時行過見到咪會影低啲相。我哋冇特別針對邊一個拾荒者,事實上除咗蘭姐之外,附近仲有幾個拾荒者。」吳劍昇強調只留意區內垃圾堆積問題,又指不少居民及幾檔商戶曾投訴。「我哋都好想解決個問題,但好難搵地方再畀佢哋擺垃圾紙皮。」

吳劍昇指在蘭姐和「垃圾佬」未清理好廚餘垃圾前,智芳街經常滿地濕漉漉、佈滿「濕碎」垃圾。亦因為食環署每周定期到場清潔街道,蘭姐每次皆需要極快清理好檔戶的垃圾,「還返個場畀佢哋洗地,手腳慢啲都會行埋嚟催我呀。」

但為何檔戶產生的棄置物,要由拾荒者負責?蘭姐:「你想執紙皮回收賣錢,自然就要幫手執埋佢哋啲垃圾。」結果,蘭姐每夜工作至近十時才掃乾淨那處的垃圾,把「工夫」做完。她抬起頭說:「我唔慘!但最想有個地方畀人做嘢執好啲紙皮、垃圾囉。畀個空間地方我,唔好成日投訴囉。」

店舖打烊後,留下大量紙皮讓蘭姐整理,她說時間充裕便會堆疊得整整齊齊,明早推去回收店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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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環署:優先處理阻街及衞生問題

記者就拾荒者被投訴及票控的問題,向食環署查詢。署方資料顯示,過去五年,全港各區接到有關拾荒者涉及阻街的投訴,平均皆為一百多宗,數字每年相若;但署方人員發出移走障礙物通知書數目則連年上升,由2015年的59張告票,上升至去年的84張,並有一宗為根據《公眾衞生及市政條例》(第132章)向拾荒者提出檢控。

食環署發言人指,拾荒者涉及街道管理及複雜的社會問題,牽涉不同政策局和政府部門的範疇。該署主要負責保持環境衞生,若收到市民投訴、地區人士反映或其他部門轉介,拾荒者在街上引致環境衞生及阻塞街道等問題,署方會優先處理這些衞生問題;又指現時法例並無豁免某些人士不受檢控,署方法律面前一視同仁,不因對方是長者而豁免控訴,指出:「前線人員運用酌情權時,也需考慮到會否引致『選擇性執法』、『執法不公』,甚至『涉嫌包庇』等誤解。至於會否採取執法行動,視乎實際情況和證據是否充分而定。」

民間組織「拾平台」月前做過調查,在訪問全港多區500多名拾荒長者中,雖然六成多為基層老人需要以拾荒維生,但有一小撮像蘭姐這類,經濟能力較高,拾荒亦主要想「搵細藝做吓」,並儲養老金。「拾平台」又統計過拾荒者每日的回收重量,平均每次約35公斤,每日就總共為香港回收了193,000公斤(193噸)的廢紙,認為對回收業有一定貢獻。組織認為拾荒者在社區的長期付出未被肯定,亦被街坊或租戶投訴,及有近兩成受訪拾荒者曾被食環署驅趕,或被回收商呃秤,組織希望政府正視這班回收業最前線的「工作」人員。

下集:拾荒者每天勞動、整理回收物品,回收商又怎看這班前線「回收人員」的身份,肯定他們的對回收業的貢獻嗎?政府和社區組織又可以怎做,改善拾荒者的待遇?詳看:【拾荒業.二】拾荒者遭剝削?回收業界:大家都是基層,議價力弱

蘭姐說不少有心的街坊或路人不時會買來飯盒和水給她和丈夫,這夜十時他們收工後,坐在一旁吃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