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那些年,那些人和書】知名出版人筆下的人文財富

撰文:特約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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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書出版的黃金時代不再,網絡媒體上的浮躁也壓縮了其生存空間,但社會始終需要有深度、有溫度的文章、書籍,更需要編輯們認真籌劃、編輯和包裝,才可突圍而出。由知名出版人李昕撰寫的《那些年,那些人和書─一個出版人的人文景觀》就向大家分享了自己從事圖書編輯、出版逾三十年的寶貴經驗,當中也披露了不少愛書人欲了解的兩岸三地出版界的趣事。
撰文:楊映波

李昕是內地恢復高考後第一批大學畢業生,1982年進入北京著名的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派來香港三聯書店工作,先後出任副總編輯、總編輯,2005年當上北京三聯副總編輯、總編輯。2014年中退休後,在大學兼任教授,著有編輯學演講錄《做書:感悟和理念》、回憶錄《做書的日子》、隨筆集《做書的故事》、《清華園裏的人生詠嘆調》等。

在這本新書中,李昕挑選了部份前作精華,再添上新內容,按他工作過的三間出版社時期去分類,時間脈絡清晰。雖然不是自傳,卻也可展露這位為人作嫁衣的知名編輯是如何煉成的,還揭示了當時兩岸三地的出版秘聞,尤其是身邊二十位重量級作家及出版人的故事,如周有光、楊振寧、楊絳、李敖、吳敬璉、王鼎鈞及傅高義(Ezra F.Vogel)等。

「趕上好時代」的實戰經驗

回首往事,李昕常說自己「趕上了好時代」,趕上了「最好的出版時代」。八十年代的內地百廢待興,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藏龍臥虎,時任總編輯屠岸能作詩,能翻譯,能繪畫創作,還能寫文學評論。在書中,李昕憶述屠岸的詩人情懷,在文革牛棚飽受摧殘的日子,靠一遍遍唸英國詩人慈濟(John Keats)的詩作而取得溫暖。屠岸強調編輯要學者化,腹中空空的編輯是無法編好書的;要幫助作者提高圖書的品質;一定不要自作主張地擅改書稿,即使你的意見正確,還是要先徵求作者同意。

李昕(中)在《鄧小平時代》新書首發活動上。(作者供圖)

前輩的這些觀點,李昕牢牢謹記,也下了狠功夫去鑽研,「善於為作品增值的編輯才是好編輯」也成了他的做書人金句。「再如我強調編輯改稿,只解決『信』與『達』的問題,也就是準不準確和通不通順的問題,不解決『雅』的問題,因為『雅』的標準因人而異,無法統一。」也是受了屠岸的觀點影響。這些原則也值得其他編輯借鏡吧。

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的十四年,為李昕打下了堅實的編輯功底;不過,真正建立起出版理念及市場意識還是在香港三聯書店工作的八年。「我從藍公身上更多地懂得了一個出版人要以圖書參與現實。」藍公即是香港三聯書店前名譽董事長藍真,他強調出版物既是文化作品,又是商品。經過香港這個小而複雜、出版艱辛但網絡通達的地方的歷煉,令回到北京後的李昕在出版業得到飛躍發展。

「回到北京工作後,發現有一段時間北京三聯的選題中風花雪月的題材較多,鑽學術象牙之塔的也不少,但是關注現實的著作比例偏低,便在編輯中呼籲三聯一定要食人間煙火。此後,我親自參與或主持策劃了傅高義的《鄧小平時代》、于幼軍的《求索民主政治》、吳敬璉的《直面大轉型時代》。」其中來港爭取、在眾多競爭對手中突圍而出,取得《鄧小平時代》的簡體字版本出版權,並取得一百萬本的銷售量,成為他編輯生涯中最漂亮的一戰。

李昕探望楊绛時,詢問其有否新作。(受訪者供圖)

做書人李昕另一金句是:「贏得小眾中的大眾,勝過在大眾中獲得小眾。」是他幾十年出版經驗的高度總結。他善於為書找讀者,也將「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套書的發行例子寫在書中。台灣著名作家王鼎鈞此套書出版半個多月,只售出六千套,佔總印數的百分之三十,讓他大失所望。「當天晚上我回到家裏,直抒胸臆,一揮而就,只用了兩個小時,寫成一篇《你一定要讀王鼎鈞》。文中我隆重推薦『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博大而豐富,厚重而深沉』,是『二十世紀一代中國人曲折坎坷的人生經歷的縮影。』」之後在網上變成熱帖,加上舉辦讀書會等,訂數開始攀升,兩年內銷售超過五萬冊,此後一直常印常銷。

李昕在書中亦作出反思,直面內地審查制度及自我審查留下的遺憾,談自己多年來做編輯充當「刀斧手」,砍去了若干作品中與時代環境「不宜」的內容,甚至使作品「傷筋動骨」,惹得作者不悅……不過,他認為這也成全了一些書稿順利出版,令作者的主要思想成果得以留存及傳播。

其中,《胡風評論集》的出版風波令李昕耿耿於懷:「對胡風後記的過度處理,大量的內容原本不應動刀。」胡風在文中講述路翎遭遇及傷痛,「這些史料真應當很好地保存下來,因為它們正好可以引起我們反思:極左思潮的文藝觀,不僅由來已久,而且害人至深。」雖然李昕並非此事的決策人,但畢竟是全過程的參與者……他真希望,這樣的歷史永遠過去了,將來的人們不再為自己也曾經歷這樣的歷史而遺憾。

百歲智者的深邃感悟

李昕與作者交往有寫日記的習慣,為他的寫作積累了豐富的素材,所以書中內容強調紀實,全是親歷、親聞、親見。當中有四位百歲老人的哲理故事值得分享。一次,李昕去探訪有「漢語拼音之父」之稱的周有光,問老人最近有什麼新作?老人順手從資料夾裏拿出一篇短文給他看。「這篇文章題為《聖人出,清河黃》,只有三四百字,主題是人類與自然環境的關係。他說『聖人出,黃河清』,這是一句古語,其實是反話。事實是,『聖人出,清河黃』,從堯舜禹湯文武這些聖人開始,他們一出世,就領導群氓開闢山林,刀耕火種,經過幾千年,森林變良田,而清河也變成了黃河。黃河原本是清河嘛。」他在書中引述周老的話。

李昕(右)與著名語言學家周有光合影,他曾記錄下這位百歲長者的深邃感悟。(作者供圖)

周老還講起大躍進大煉鋼鐵時代,他乘夜車從北京去上海,看到鐵路兩邊火光沖天,千里通明。當時燒掉樹木煉鋼,引起了後來的濫砍盜伐,以致黃河和長江兩岸的森林都被砍伐,黃河更黃,長江也黃河化了。「我們今天要汲取教訓呀。」老人很感慨。

李昕也曾在探望楊絳時,問她有什麼新作。一次老人拿出一篇僅三百字的短文,題為《儉為共德》,文中有云:「近偶閱清王應奎撰《柳南隨筆˙續筆》,有《儉為共德》一文。有感於當世奢侈成風,昔日『老生常談』今則為新鮮論調矣。故不惜蒙不通世故之譏,摘錄《儉為共德》之說,而饗世之有同感者。」

這篇短文後來發表在上海《文匯報》上,適逢當年的全國人大、政協兩會,一時成為兩會代表熱議的話題。李昕稱,後來中央出台了有關廉政的「八項規定」,不知是否與楊先生此文有關。「這兩位飽經滄桑的百歲老人,他們仍然關注着我們的時代和現實生活,把自己深邃的感悟和卓越的智慧貢獻給社會。」

北京三聯曾出版一套百歲老人的回憶錄叢書,包括周有光的《百歲憶往》,四川一對國共兄弟馬識途、馬士弘的《百歲拾憶》與《百歲追憶》。李昕述說了馬氏百歲兄弟總結的長壽三字訣:「不言老,不服老。多達觀,少煩惱。勤用腦,多思考。能知足,品自高。勿孤僻,有知交。常吃素,七分飽。戒煙癖,酒飲少。多運動,散步好。知天命,樂逍遙。此可謂,受之道。」馬識途亦曾對記者說:「很簡單,十個字,吃得,睡得,走得,捨得,受得。」然後解釋說,最重要的是「受得」。

在文革期間,馬識途被造反派批鬥、遊街,去勞改時每天打掃廁所。但是,他把那臭氣熏天的廁所,收拾得乾乾淨淨後,居然貼出「廁所所長公告」,像造反派一樣「勒令」大家遵守公德,保持廁所衛生。「這種心態簡直夠得上黑色幽默。」

嚴謹治學精神下的可讀性

通過李昕的文章,筆者也對哈佛大學榮休教授傅高義加深了認識,他是美國的亞洲問題專家,以嚴謹的治學精神著稱。傅高義足足用了十一年、平均每天逾十個小時去研究,並且在世界各地訪問了超過三百人才完成《鄧小平時代》一書。難得的是,「它採用敘事文體,作者的觀點隱藏在背後。不像國內許多學者那樣拉開架勢,用官式的八股語言來做研究。」將一本學術著作寫得通俗、流暢、易懂,像是講故事。傅高義告訴李昕,每章節的第一批讀者,都是家鄉一群從小學到高中的同窗老友,由他們檢驗其作品的可讀性。

有一次傅高義去演講,有讀者問及他的研究方法。他說是帶着「理解和同情」動筆寫作的。因而,「中國改革年代的人物充滿矛盾,人與人之間多有思想衝突和鬥爭,但是傅高義對此卻能遊刃有餘,控馭自如,恐怕與他這種寫作態度有關。」筆者對此也深有同感。

生正逢時,不但是李昕身處出版界黃金時代的寫照,也是他筆下那二十位重量級作者及出版界前輩的寫照。他們經歷巨變的時代,積累了與眾不同的閱歷,讀者也可通過李昕引人入勝的文字,分享到這筆珍貴的人文財富。

《那些年,那些人和書─一個出版人的人文景觀》
作者:李昕
出版:三聯書店(香港)
出版日期:2020年3月

上文刊登於第217期《香港01》周報(2020年6月8日)《《那些年,那些人和書》知名出版人筆下的人文財富》,網上標題為編輯重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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