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NET 天能|虛幻的時間 是《天能》唯一的主角|朱珏瑾

撰文:朱珏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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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能》與 007 的幻夢

占士・邦 (James Bond) 從未有過足夠的時間,他註定是一個要在不可能的時間內,完成不可能的任務的人。路蘭(Christopher Nolan) 少年時,正是羅渣・摩亞 (Roger Moore)的 007 時代。這位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 Bond,不似前任辛・康納利 (Sean Connery)冷峻,搞笑本領更勝過後來的皮雅斯・布士南 (Pierce Brosnan);他習慣性的挑眉,總顯得有點戲謔;他更與如今的丹尼爾・基克(Daniel Craig)完全兩派作風,後者看起來太苦大仇深了——Bond 竟然也會品嚐到孤獨的滋味,難以置信。Moore 時代絕不是這樣的。他瀟灑,得意,隨時上天入海,是永遠令人愉悅的那一位。當雪白的極具未來感的 Lotus 跑車墜入深藍色的大海 (《鐵金剛勇破海底城》),也許是整個 007 系列最絕美最夢幻的一幕。

《鐵金剛勇破黑魔黨》中的羅渣・摩亞 (Roger Moore)(《鐵金剛勇破黑魔黨》劇照,United Artists)

無怪少年路蘭會為之沉迷。他這樣理解 007:瘋狂的情節在你面前展開,你跟著電影滿世界飛,到平時不可能去的地方,遇見永遠不會在生活中遇見的事。他將其稱之為「逃離現實的娛樂」(escapist entertainment)。它就是爆谷與加滿冰的可樂,泳裝與純白連衣裙,是一些明知虛假又人見人愛的自大夢。

《天能》(Tenet) 中,傳統 007 的元素一個不少——美極了的度假勝地,富可敵國的壞人,穿著高級西裝打架,飛車追逐,驚天機密,炸飛機,拯救世界⋯⋯自然還少不了一位美人。(被討論多年能否是黑人的 Bond 這次也終於如願。) 但被稱為「大片作者」 (Blockbuster Auteur) 的路蘭不會滿足於一次純粹對 007 的致敬。Blockbuster 已然成形,Auteur 何在?所以《天能》的主角不光時間緊迫,他連時間都被扭曲了。他要在時間中逆駛,時間本身也變成了武器。它不再是那個只給人帶來快樂的 007 了。這一次,美人變成了觸不到的禁忌,做夢原來也要懂得物理知識才可以。

《TENET 天能》劇照(華納兄弟)

【以下內容包含《天能》劇情,敬請留意】

時間變成了那條首尾相銜的蛇

藉由改變過去從而改變未來的「穿越」早已不是多新鮮的話題。但《天能》的「逆時」與「穿越」有些不同。「逆時」這個過程本就是一條破壞過後、完美的重建之路。好比一個人在幾秒之內快速打亂魔術方塊,這時以「逆時」的方式將畫面倒轉,我們便得到復原這個方塊唯一最快捷的方法。現實中,再頂尖的復原高手也不可能找到這條路徑。這條重建之路,創造了諸如大樓被炸毀兩次的獨特視覺效果。逆時而上,「改變過去」無需再由起點從頭開始,終點就是起點。

但過去真的能夠被改變嗎?《天能》沒有打破這類題材的現有邏輯——閉合的因果鏈是不可能被破壞的,一切已然發生的必將如實發生。任何一個未來的果,都包含著指向這個果的唯一的因。所以我們無法真正「改變」過去,因為「改變過去」這個行為本身,從更高更遠的層面看,也是融合在「過去」當中的一部分。

古希臘遺下手稿中的銜尾蛇(Ouroboros)(Getty Images)

其實「完整的因果鏈」邏輯引出的問題遠比「祖父悖論」之類更震撼,它顛覆了人對最基本的「線性時間」的認知——時間變成了那條首尾相銜的蛇。若時間不再擁有線性的前後之分,那麼我們每日執著計量的「時間」還存在嗎?也許今日太陽的升起與落下,與昨日並無分別,地球不過是在圍繞太陽做週而復始的運動。生命當然會消逝,但那也只是生命本身的消逝而已,與時間無關。「時間」,就真的變成人類一種一廂情願的感覺。

《TENET 天能》劇照(華納兄弟)

時間虛幻如影,我們不擁有它

波赫士 (Jorge Luis Borges) 1943年發表過一個小說,叫《秘密的奇蹟》(The Miracle of Secret)。裏面有一位作家,1939年因猶太血統和一些莫須有的罪名被蓋世太保判了死刑。行刑前,他最憂心的卻是一個他尚未完成的劇本。他向上帝祈禱,多給他一年時間把劇本寫完吧。行刑隊開槍後,秘密的奇蹟發生了——整個世界凝固了下來。所有人都無法動彈,他也一樣。但他發現自己仍能思考。他於是在腦中寫完了這個劇本,也在完成的瞬間被子彈打穿了頭。他真的得到了多一年的時間嗎?在波赫士筆下,答案是他的死亡時間與原定的計畫並無絲毫偏差。「時間」究竟是什麼呢?原來每一個一秒鐘或是更短的瞬間,都可以包含無數個別的一秒鐘和別的瞬間。

阿根廷短篇小說家波赫士 (Jorge Luis Borges)

時間虛幻如影——你以為自己擁有它,而你擁有的不過是或多或少的能力、經驗與記憶。

所以在《潛行兇間》(Inception),每一層夢境都能將時間放大十倍。夢的最深處,兩人度過漫漫五十年不過「現實世界」一夜之間。到了《星際啟示錄》(Interstellar) ,時間不光繼續展示出超越人認知的長短對比——在遙遠的星球停留四十五分鐘,已然錯過地球運行的二十幾年,時間還以環形鏈的形式出現了——書架後「未來」的 Cooper 令「過去」的自己成為了「未來」的 Cooper。而《天能》再進一步,處在這條環形鏈上,竟都還能夠再任意轉換方向,隨時倒果為因。說這是可視化的時間奇觀,亦不為過。

《潛行兇間》(Inception)宣傳圖(華納兄弟)(Wikimedia Commons)

「造夢者」路蘭不再令人「Wow」了?

路蘭是「造夢者」,他像《潛行兇間》裏的 Cobb,常在戲(夢)的前半段悄悄向你植入一個想法——書架後面是鬼魂(《星際啟示錄》),爬出那口井的是個男人(《蝙蝠俠:夜神起義》),能完成瞬間移位魔術的一定是複製人(《死亡魔法》)⋯⋯最後再向你證明這個想法錯了。

但過去的路蘭並非因為觀眾看不懂才成功的。恰恰是「我懂了」這最後一刻恍然大悟的「Wow」的快感,讓全世界上了癮。紐約時報說路蘭創造了一種「智力娛樂」 (brainiac entertainment),說到底它仍屬於 entertainment。可惜以上「Wow」法則,這次失了效。面對《天能》,許多人難有被 entertained 的快感。觀眾追逐、分析電影拋出的大量信息的過程,比男主角追蹤鈈元素的下落更累。連一向對結局的熱情,也在這場讓人焦慮的「智力競賽」中被撲滅了。糾纏在複雜的時間線裏,人所剩無多的理性與自信,大概只是不再寄希望於一個結尾的「Wow」能為自己解答疑惑。

《死亡魔法》 ( The Prestige)劇照(華納兄弟)

虛幻的時間是唯一的主角

理解之外,還有共情。飛向遙遠的星辰,潛入意識深處,讓人義無反顧踏上征途的核心原因,難免總落入「俗套」的——愛——人類唯一共通的語言,共通的脆弱。但《天能》沒有這樣私人化的情感動因(對人類的大愛不會比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愛更能戳入人小小的心臟),也就不會有多深刻的人物(主角連名字也無)。人物重要嗎?不會比一道逆時之門或一架被炸毀的飛機更重要。沒錯,人物不過是道具的一部分。當觀眾習慣了劇情為人物情感服務,路蘭把它逆了過來,也逆了自己的一貫作風。所有人物都在為「逆時」這個概念服務。虛幻的時間是唯一的主角。

《TENET 天能》劇照(華納兄弟)

「謎底揭曉」的高光時刻,夕陽下那場吿別。但「黃昏時沒有朋友」。一切在開初已然揭示。Neil 自我犧牲非為「友誼」。他從容赴死,因為他無法改變死亡的「命運」。Neil 與主角之間,更多是場同路人的惜別。他們都在自己的人生歷程中,提前預知了結果。所以無知才是人的武器。知曉一切之後,人生難免悲涼。

「黃昏時沒有朋友」(《TENET 天能》劇照,華納兄弟)

《天能》的確是至少需要看兩次的電影。因為只有在知道結局與全貌的情況下,我們才能發現 Neil 的視角,即一部分「未來」的主角的視角。透過這個視角,那些曖昧台詞的「隱文本」才清晰了起來。由果至因,故事便從一開始就多了一分宿命感。真要選,Neil 在我心中,才是真正的男主角。因為他是在那個時空內,唯一知道結果仍主動選擇了去做的人。「宿命」與「自由意志」,在這重語境下,才同時擁有了意義。如此說來,「重看電影」也像是一場由果至因的「逆時之旅」。猶記結尾時他對著鏡頭說,整件事都是一場「逆時行動」。我懷疑,他(路蘭)把我們觀看這場電影的行為也一起算了進去。

Neil(《TENET 天能》劇照,華納兄弟)

延伸閱讀——TENET 天能|電影藝術不同的體驗方式 拼湊脈絡過程也包含在內?

【來稿不代表01哲學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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