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被標籤・一|南亞青年不只一個模樣 留下香港紀錄的田徑新星

撰文:葉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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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港隊一行14人遠征中國遼寧參加U18全國田徑錦標賽,Kamran被當地海關截停檢查和詢問了逾20分鐘,是全隊最遲走出關口的人;比賽熱身時,中國對手均向巴基斯坦裔的他投以奇異目光。
那時他低頭凝視鐵紅色的跑道,深呼吸一下,對自己說:「集中比賽。」
時隔兩年,回想起這事的他對我說:「他們好奇我從哪裏來,我答香港,原來他們問的是我是『什麼人』。」他挺着胸膛說:「我是香港人。」
記者:葉詩敏 攝影:曾梓洋 

Kamran(左)與Aryan是香港田徑隊中距離跑手,深膚色的他們在場內外既顯眼又「不顯眼」,少數族裔彷彿注定被大眾視而不見。(曾梓洋攝)

無人問津的「幽靈跑手」

與我們共存於這立錐之地的少數族裔,莫說社會,把視野縮窄到田徑場上,映入主觀視界的總是黃皮膚的港將。Khan Mohammad Kamram與印度裔的Aryan Sidhu異口同聲說,在香港感到不公平的其中一件事,是即使在比賽取得佳績,也從沒被傳媒訪問過。翻查田總過往紀錄,二人自2018年起便佔據香港錦標賽男子800米與1500米前二位置,是近年在中距離項目淘汰「香港跑手」的少數族裔運動員,卻無人問津。

我們在餐廳坐下,各自點了冰焦糖瑪奇朵和特濃咖啡,看到侍應在兩男生面前放下堆滿忌廉的高杯,險些忘了在高佻健碩身形下,也不過住着稚氣未脫的十多歲靈魂;同時看到的,還有侍應對我們三人組合不經意的目光。

中小學同樣就讀少數族裔佔大多數的「地利亞」專門學校,成長背景相近得似是循着政府牽引的人生劇本走,二人藉跑步編寫了屬於自己的故事結構。(曾梓洋攝)

天水圍與屯門是香港較多少數族裔居住的其中兩個地區,Kamran和Aryan就分別來自這兩個區份,兩人中小學同樣就讀地利亞(閩僑)英文小學及地利亞修女紀念學校(百老匯),成長背景相近得似是循着政府牽引的人生劇本走。早年政府未有政策鼓勵少數族裔入讀主流學校,很多少數族裔都會就讀「較多收取非華裔學生」的中小學(即「指定學校」,designated school),今年踏入19歲的Kamran與小一歲的Aryan就是其中之二。一般「指定學校」中的非華語學生佔大多數,教學語言以英文為主,Kamran說他的中文不大好,訪問都是以英文交談,個性比較外向的Aryan則不時以廣東話搭話。

然而,故事是活的,他們編寫了屬於自己的劇本。一切由2017年加入學校田徑隊開始,從此兩名少數族裔年輕跑手為香港紀錄而活。

非黑即白的「南亞裔」標籤,構成倉猝的主觀理解,理想沒有膚色和種族之分,19歲的Kamran要成為想成為的人,沒有人能界定他。(曾梓洋攝)

放棄足球 「跑步能留下香港紀錄」

兩人在3年前仍是校內足球隊成員,從沒有想過會有認真跑步的一天。Kamran被改寫命運的一剎,發生在田徑隊教練對他當時的體育老師說:「這個人很有潛質,他應該去跑步。」可是,對跑步壓根兒沒有興趣的他一口拒絕,結果有天教練巧妙地安排他參加200米比賽,少年嘗到勝利後便改變了想法,「我在完全沒有訓練下贏到第一,時間也很不錯,我想可能我在跑步方面真的有點潛質。」他笑道。

開始練跑頭兩年,他只是抱住「觀望態度」,一星期只練習兩天,他喝下一口焦糖瑪奇朵續說:「我初時不太認真,但我仍跑得不錯,在香港排名第7、8,然後教練對我說,如果我認真練習,可以打破香港紀錄。」

印度裔的Aryan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自小已經歷身份認同的矛盾與掙扎,總會被問是亞洲人、香港人、中國人還是「什麼人」。(曾梓洋攝)

半信半疑半認真之間,看着秒錶上的衝線時間逐漸縮減,是真的相信還是單純「想」相信也好,一臉不在乎的他把教練的話珍而重之放在心上。自此他改成隔日練習,每周練3天,其餘4天「Easy Run」,連足球校隊的隊長臂章都放棄了。曾是天水圍區隊球員的Aryan亦是,在被教練招攬入田徑隊後,再也沒有踢足球。

由團體運動、埋身攻搶的足球,轉到獨自與時間爭逐的中長跑,Aryan一句話戳中本地足球的痛處,「因為在香港踢球很難有將來,跑步則能留下紀錄。」喜歡足球是事實,放棄是逼不得已的二選一,他笑言如果現在去踢球「教練會Kill us」。二人不負教練的極高期望,在2018年迎來了第一個收成期。

香港隊=香港人身分認同

就在接觸跑步一年後的初夏,二人代表地利亞田徑隊(DMS)於香港田徑錦標賽亮相,主項800米的Kamran在準決賽跑出1分57.70秒後,首名躋身決賽,並以1分58.19秒贏得首面香港錦標賽金牌。而前兩年的錦標賽,男子800米前三跑手,都是黃皮膚的香港人。

深膚色的皮囊下,執着的信念、不懈的堅持,大概也是一件再「香港人」不過的事。(曾梓洋攝)

那個熱血躁動的五月天,16歲的他踏上頒獎台最高位置的身影終被看見,獲召入香港田徑代表隊。「2018年對我來說是很好的一年」,除了因為狀態好得每星期都刷新個人最佳成績外,最重要是一件印上「HKG」的港隊服,對他而言是最直接的「香港人」身分認同。

主流中適者生存 跑贏證與他人無別

巴基斯坦裔與印度裔後代是香港少數族裔的核心,Kamran與Aryan的上一代早已在我城落地生根,他倆自小便以「香港人」身分生活,與我們一起擁抱日漸開放的大千世界,二人在圈子中並沒有受到港人惡意歧視。前者說他跑步前不大結交「Chinese friends」,好動外向的Aryan則說因為曾踢區隊而認識不少朋友,還向我分享他會Rap某首Hip-hop廣東歌。

惟走出「指定學校」圈子與天水圍以外,由新界運動場跑到灣仔、將軍澳賽場,他們在比賽中意識到於主流適者生存的現實。

當我跑贏其他人,成為香港第一,我覺得自己也是他們一分子,跟大家沒有分別。
Kamran

「地利亞」雖不是學界田徑D1校隊,但二人在其他比賽也曾與「名校生」競逐,當Kamran看到男拔、喇沙等常勝軍的姿態,再看看自己出身的學校,亦曾感自卑。少數族裔就注定「輸在起跑線」嗎?不,他一揚清秀的眉目瞧我說:「但當我跑贏其他人,成為香港第一,我覺得自己也是他們一分子,跟大家沒有分別。」

那天Aryan在帶來拍攝的跑衫堆中抽起了一件鮮黃色背心說:「這件怎樣?是『We got famous』的開始。」那是地利亞田徑隊服,搶眼的黃色與他們的深膚色,自信與魅力顯露無遺。(曾梓洋攝)

無人深究的名字 膚色隔閡的不公

Kamran能淡看成績被無視,卻忍不住為Aryan的遭遇抱不平。去年他成為「香港第一」的同一天,Aryan在男子1500米決賽以0.001秒屈居第二,Kamran說賽後大家都只衝過去圍着第一名爭相訪問、拍照,那時電子板仍未打出正式時間。思緒倏然回到當時的Aryan顯然仍未釋懷:「這不公平,他是以頭壓線而不是心口(應以軀幹判定終點名次),但大會卻讓他贏了。」他記住的,還有另一份種族隔閡的屈辱:「其實那時還未知道是誰較快,但記者已衝過去圍住他,這除了不公平外,沒別的原因。」

周漢聶也很驚訝我追得上他。I was 16, man.
Aryan

我聽後在田總網站找回那年決賽成績單,原來以0.001秒之差壓線的,是去年初戰渣馬全馬摘金的跑界「新人王」周漢聶,也是香港男子3000米障礙賽紀錄保持者。

作為記者我想我明白了,雖然這不能是「合理解釋」。事實卻是,一年前的判定已無從稽考,「他也很驚訝我追得上他。I was 16, man.」我能想像以千分之一秒錯失金牌的他,既驚詫且失望地與記者群擦身而過的落寞身影。

二人像是「幽靈跑手」般存在,第一次接受訪問和擺拍,在鏡頭前卻意外地自在。「Damn man!」攝影師讓他們看照片時,Kamran忍不住興奮讚歎。(曾梓洋攝)

田徑隊中的「Risen Stars」

明明是紀錄保持者、獎牌得主,卻被冷落得似是「Loser」,這種感覺對被社會視為「隱形」的少數族裔大概不會陌生;在香港,非強勢就已是弱勢,現狀逼使他們要強大起來。

跑步訓練愈是艱難、時間愈衝愈快,他們就愈清楚知道那份決心;成為第一,是贏得對手尊重和消除隔閡的方程式。因着膚色,別人好奇的注視令他們好比走進了大觀園,有心的、無意的、不着痕跡的,二人在跑道上熱身時,總是這樣。

之前沒有人在意我們,現在終於看到我們。
Aryan

漸漸,由「他們是誰」的疑惑目光到稍微的敵視,卻讓他們感到高興。Aryan說:「之前沒有人在意我們,現在終於『看到』我們了,甚至有點忌諱我們。不過,大家其實也很Nice的。」剛開始參加比賽時,除了對手的好奇,二人甚至曾被場內保安攔住,需要教練過來解圍,「But not anymore.」Kamran淡然道。

屬於深膚色種族的自信模樣:

他們是現時香港田徑隊中僅兩名少數族裔,在隊中除成績外也有某程度的「顯眼」意味,然而二人已融入港隊,隊友成為了Kamran並肩作戰的朋友,「跑步前我沒有太多『Chinese friends』,我也不大會社交,但跑步後,大家會叫我一起跑步和訓練,也會問我怎樣可以跑得更快,我很享受與他們一起進步。」

不足3年的業餘訓練,一人在香港男子800米制霸,另一人在1500米向本地跑手進逼。

「那你們是港隊的『Rising Stars』了吧?」我問18、9歲的他們。

「No, not rising. Already risen.」在跑步找到自信和價值的Aryan,眼裏閃爍着光芒。

「No, not rising. Already risen.」(曾梓洋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