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漢學家以117幅畫記錄消失的中國風俗 史上最全的風俗圖譜

撰文: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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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38歲的日本漢學家、文學博士青木正兒來到北京留學,他眼看北京變得西化,傳統的民俗迅速消失,古老的中國就要過去了,於是他聘請中國畫工,用117幅畫詳細記錄當時北京風俗的方方面面,挽留古老北京的身影。1964年老舍在日本看到這本書,他感慨說:中國也沒有這麼全的風俗圖譜。
自述:馮驥才、陳平原 編輯:倪蒹葭

今年10月,《北京風俗圖譜》中文版首次面世。東方出版社用4年時間,從日本引進、翻譯、編輯了這本書。如今重看,這些畫不僅留下珍貴細節,也讓我們溫習祖先的生活方式,了解他們生活的情感。

《北京風俗圖譜》(一条授權使用)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平原,以及作家馮驥才先生,為我們講解了這本圖譜的故事。馮驥才一直致力於民間文化保護,「我們做民間文化的保護,是眼看著那東西就沒了,所以挽留它,青木正兒也是,所以我有些感動,他對中國的文化不僅熱愛,還有一種情懷,要把它留下來,這件事情當時我們中國人自己都沒有做。」

《北京風俗圖譜》:留住百年前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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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人們在清明節去郊外掃墓,折柔軟的柳枝戴在頭上,帶著自然的春意吉祥回來;

六月,什剎海賞蓮,北岸一帶風景最美。北京人喜歡喝茶,搭著葦席棚的茶館除了二枚銅板一杯的茶,也有酸梅湯、汽水、冰激凌,還賣酥肉、八寶蓮子粥、蓮葉粥。

七夕節也是乞巧節,女孩們聚在一起,把針丟在水里,根據針在水中的影子,判斷女孩的手是否靈巧;

九月九日重陽節,城里人帶上茶果酒菜,登上高處。陶然亭、北海、景山,或是城外的釣魚台、薊門煙樹、西山八剎都頗為熱鬧……

過了冬至,河川凍得堅硬,木製的冰床開始登場,縴夫用冰床運送客人,貴族在宮中的冰上滑冰床玩;穿冰鞋的人,從北京城外護城河滑到運河,途中穿過幾個水門,能到達通州。

冬天深夜,商販提著小油燈,在巷子裡一邊吆喝,一邊走,挑著一包一包的落花生、水蘿蔔、最適合下酒的豬頭肉,吆喝聲此起彼伏,富有風情……

一百年前北京人是這樣生活的,我們對這些的記憶逐漸逝去,有一個日本人卻想挽留它。

青木正兒說,北京像個糖葫蘆,看起來很土氣,味道其實清爽。

1925年,作為日本東北大學的助教授,青木正兒來北京留學。當時是段祺瑞政府執政,軍閥內部不斷分裂傾軋,青木正兒從中國文學作品裡讀到的那個典雅古都,已經是風雨飄搖,也更讓青木感到留住它的緊迫,當時青木正兒在北京東四胡同寫給東北大學的信裡說:

「上個月本想一遊山東,然而戰爭的空氣越來越濃,濟南以南的旅行變得很危險,故而打消了這次旅行的念頭。每天懷著好奇心到處遊覽,玩味著北京的秋天。……去年向學部長提出的收集中國風俗資料一事,終未能找到一個申請大筆金額的途徑而作罷,甚為遺憾。我覺得至少製作好《風俗圖譜》以後再回去也好啊。 」

幾經周折,他向東北大學申請到一筆錢,在北京琉璃廠的來薰閣聘請畫工,記錄下當時的風俗。包括歲時、禮俗、居處、服飾、器用、市井、遊樂、伎藝八個方面。

1926年,青木正兒回國,完成了117幅畫,他本來想為這些圖做註解,但是不久他就調到了京都大學,並且忙於《中國近世戲曲史》的寫作,這批圖一直存放在東北大學,若干年過去了,東北大學的教授內田道夫覺得很可惜,給每一幅圖做了詳細註解,圖譜才最終完成,由平凡社出版。

晚年的青木正兒正著迷於中華名物的研究,翻譯才子袁枚的《隨園食譜》,他看到風俗圖譜完成非常開心,回信內田道夫,「上了年紀,不由掉下淚來」 。

1964年,青木正兒病逝。這年,老舍帶著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仙台,內田道夫呈上剛出版的《北京風俗圖譜》,老舍感慨說,「中國也沒有這麼全的風俗圖譜。」

直到今天,中國的文化人仍然佩服青木正兒的眼光。77歲的馮驥才先生,不僅是作家、畫家,近20年來,他還投身於城市歷史文化保護和民間文化搶救。

他曾經為了搶救民間文化籌集資金,而大量地賣自己的畫,「白天我管著各式各樣的事情,我必須夜裡畫畫,那幾個月我畫到什麼地步,有一天腕子彎不過來了,長出了大疙瘩(腱鞘增生)」。

馮驥才先生說,「我們一直沒有用文化的眼光來看待民間文化,這是最要害的一條。中國人的民族性情,不表現在頤和園和故宮上,而是深邃而鮮明地體現在春節的民俗之中。」

以下是馮驥才先生的自述:

一般民俗學家都知道《北京風俗圖譜》,尤其研究中國民俗的一些外國專家。

青木正兒第一次來中國是1922年,第二次是1925年,都跟留學有關係,他覺得北京的風俗在他兩次來的一個很短的時間裡邊,迅速地發生了變化,北京變得西化,原來傳統的民俗迅速消失,他覺得應該要挽留它。

當時有一個大背景,在1900年庚子時間,義和團運動之後,大量的外國人進入中國,天津原來英法美三國的租界,擴為九國的租界,北京使館區的外國人更多了。外國人看的是東洋景,所以就覺得特別新鮮。

那時候剛開始有照相機,有的外國人就用相機把風俗拍下來了,還有一種是外國人請中國人畫。

當時畫北京風俗有個很有名的畫家,叫周培春,這個人現在繪畫史上找不著他。另外在中國的拍賣上,他沒有很高的價格,但是西方全知道他,因為清末民初的時候,1880年到1940年之間,西方人都請周培春畫當時北京的風俗。

周培春的風俗畫,也有婚喪嫁娶、市井上的三百六十行等等,但沒有《北京風俗圖譜》這麼全,而且這本書有些場面畫得很細,細節選擇得很好。

第一部分是歲時,“歲時”就是一年四季中國的節日和節氣。第一幅畫,春聯門神,畫了三組人拜年。

小孩怎麼給大人拜年,鄰里之間怎麼拜年,拜年之後怎麼送客,這就把當時拜年的姿勢都畫進去了。

中國人清明節有一個特別的習俗,人們帶著孩子出去,要折一支柳枝,插在泥裡面,柳就能長起來,因為春天來了,萬物蓬勃,那時候柳樹是一個最容易活的植物。折柳之後,習慣要折幾支,盤起來戴在頭上,帶一點大自然的生氣、春意回來。

這個細節在《清明上河圖》一開始也出現過,我臨摹過《清明上河圖》,一大隊人馬進城的時候,頭上都帶著柳枝做的環。

市井的生活他也都畫了,有商店、擺攤的、各式各樣的小販。

過去的商店講究幌子。有些是最樸素的實物招牌,大剪刀店前掛著大剪刀,棉絮店掛著繞成一團的棉絮。硬牌子都是木頭的牌匾,刻字的;軟牌子是布的,風一吹它會動;還有各式各樣的燈籠招牌,底下帶流蘇穗子。所以一條街走上去特別好看。

這是一個城市商業文化的很大特點,我很不贊成現在有很多城市,非常簡單地把所有的廣告整齊劃一。

北京前門有著商店街的歷史,前門外的大柵欄,在50年代還全是幌子,非常漂亮,顯示了一個城市的活力,也顯示商業自己的一種創造性。

北京賣的各式各樣的小糕食、點心、湯水,它們都有自己獨特的器具,獨特的吆喝。

青木正兒就說,北京是一個音樂之都,睡懶覺的早晨,枕上便聽見賣水推車的軋轢聲;剃頭挑子和磨刀擔子的互相唱和,比時髦女郎的鋼琴聲還動聽;收舊貨的小鼓就像唱滑稽小調的;賣炭的堂鼓,撲通撲通賽過擊鼓罵曹;收廢紙的一聲”換取洋燈兒”,有如老旦的哀切。

因為很重要的一點,它是走街串巷的,把吃的東西送到你跟前去。早晨起來從賣早點開始,一直到晚上,它是有時間的,什麼鐘點賣什麼,只要吆喝聲一來,吃的東西就到了,還有修鞋子、磨剪子、磨刀的。跟我們的生活融為一體。它是那時候的第三產業,是靈活多樣的地方產業。

書中有些風俗現在還有。比如打麻將,比如京津地區現在還有高蹺,就是京秧歌。

京秧歌完全是民間的自發練習,你演許仙,我演白娘子,就湊成一出《白蛇傳》。在廟會或者重要的節日,大家在廣場上演示一番,是不收錢的,給大夥看,大夥叫好就是最大的成就感。

北京的京秧歌后來被一個人帶到天津,因為他覺得天津西碼頭的人都是船工、搬運工,身體很強壯,喜歡武術,跳京秧歌合適,這就形成了天津一道老百姓特別歡迎的老會,皇會的時候兩邊街道基本堵死了,可是老百姓自己有一道規矩,靠牆根的地方,要留出一個空來,是走人的地方。

我們傳統有傳統的粉絲,很可愛,天沒亮就在那等,一直到晚上,演到哪跟到哪。

為什麼我對青木正兒比較有興趣?因為在90年代的時候,當時城市要拆,尤其天津老城要全拆,我就賣了自己很多畫,然後請了大批攝影家,把老城全部拍下來,直到後來我做傳統村落的保護,民間文化、非遺的保護,都是眼看著很多的東西沒有了,所以我們當時要挽留它。

青木正兒也是挽留它,所以我有些感動,他對中國的文化不僅熱愛,還有一種情懷,要把它留下來,這件事情實際當時中國人自己都沒有做。

我覺得一個城市怎麼樣保護自己的特色,保護傳統的一些生活形態,又跟現代生活的要求互不排斥,特別值得研究。

迷戀中國的青木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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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陳平原教授的自述:

20世紀日本研究中國的大家,青木正兒是很重要的一個。但是我喜歡這個人是因為他對中國食品有特殊的興趣,是一個有文人趣味的外國學者。

青木正兒(1887—1964),1911年畢業於京都大學的中國文學科,他的父親,據說是一位頗有漢學修養和中國趣味的醫生。

他的興趣最早在元代戲曲上,對中國學者來說,我們會非常熟悉他的《中國文學概說》、《清代文學評論史》,尤其是最有名的《中國近代戲曲史》,但是1994年,我在京都大學訪學的時候,那裡的平田教授向我推薦了青木的兩本書,《江南春》和《北京風俗圖譜》。

1922年,青木正兒來江南游歷,寫了一本遊記《江南春》,裡面對中國的氣候、文化、飲食特別有興趣。他晚年在日本接近隱居的生活中,因為戰亂,食物緊缺,所以在對中國飲食生活的追憶中,聊求安慰,寫了《中華名物考》。學問好是一方面,他是一個可愛的,才子氣加上學者風格兼而有之的人。

青木正兒和胡適、魯迅周作人兄弟都有來往。他1920年就在日本發表文章,介紹中國的五四新文學,尤其是最早在日本介紹了魯迅,他說《狂人日記》“踏入了支那小說家未達到的境界”,預測魯迅將是未來的作家。

魯迅對他評價不錯,1930年代中期,青木正兒的《中國近世戲曲史》出版以後,魯迅給一個朋友寫信說,青木正兒的這本書,我認為是寫得好的。因為魯迅眼睛很刁的。以前人家說文學史的時候,他就說外國,我就說勃蘭兌斯的《十九世紀文學主流》,國內的我就提劉師培的《中國中古文學史》,其他人沒有再推薦了。

青木先生好多次說,學中國文學,必須知道中國的風俗。

對中國人來說,很容易忽略那些細節。年幼的時候讀《紅樓夢》,不太會考慮它的器物,讀《三國演義》不太會考慮地理,讀《水滸傳》也不怎麼去想兵器。可是對外國人不一樣,外國人要翻譯、要了解,反而摳這些細節。所以對他們來說,風俗、歷史、地理、名勝、建築、服飾、歲時,所有這些東西是構成中國文學很重要的部分。

在這個意義上來說,一個研究中國文學的學者,到了北京以後,眼看著這個北京越來越洋化了,古老的中國要過去了,於是抓緊時間向學校請一批錢,在中國請一批畫工來畫,這是順理成章的。

而且,用圖譜的形式研究中國風俗,日本人本來就有這方面習慣。江戶時代中川忠英的《清俗紀聞》,就是因為當時江浙一帶的貿易人士活動在日本長崎,日本畫家從他們身上蒐集了很多關於中國的風俗,繪製了各種器物、年節的圖譜。

今天中文版的《北京風俗圖譜》,特別有意思的是,收錄了青木在北京時候寫給東北大學的信件,這批信也讓我們明白圖譜最初的計劃是什麼,後來怎麼變化,以及中間出現的問題。

從信中能看出,最初的計劃是7個部分,但是青木本人的興趣是戲曲,所以增加了第八部分——伎樂。京劇的各個場面,還有民間的曲藝,比如唱大鼓、蓮花落、傀儡戲、皮影戲,還有耍獅子、耍猴子等等,都有非常好的呈現。

這本書最初的計劃是《中華風俗圖譜》,在製作的過程中,《中華風俗圖譜》太廣泛了,而且中國南北差異那麼大,沒辦法做好。所以最後集中在北京。

信件也讓我們看到這本書的製作成本。兩年中間換了三次畫工。最後雖然署一個人的名字,但我懷疑不止是一個人畫的,因為簽收錢的時候,除了來薰閣,還有不同的簽收者。

在中國,其實用圖像表現風俗,從清代中期的《太平風俗圖》開始,我們三百六十行這樣的風俗畫很多。

比如民間畫工的《北京民間風俗百圖》,它的生產帶有程式化;還有一個就是文人畫,比如陳師曾先生的《北京風俗圖》。但是在這些畫裡面,三百六十行都是沒有特定背景的,而且是單個單個的人物。

今天這本書特別值得推薦的地方,青木正兒把三百六十行繪畫的傳統和風土記、歲時記的傳統結合在一起。中國有歲時記的傳統,就是從春節、清明這樣一個節氣一個節氣畫下來,比如《燕京歲時記》,也有風土記的傳統,畫風土名勝。

所以這本書不再是單獨畫一個糖葫蘆的小販,而是畫某個歲時節日,北京廠甸裡的糖葫蘆小販,具體到了一個場面;比如說蓮燈,畫的是中元節,若干小孩玩燈,神態各異,燈也每個不同,它呈現出來的世像風俗更加全面。

這本書會有這個變化,很大程度是因為青木正兒。青木正兒說他不斷地提出要求,畫工根據他的指示畫出來,雖然青木只是編圖、策劃,但更像是一個導演,對這本書來說,更具靈魂性質。

這是一個有文才,有想像力,而且有藝術修養,甚至對中華名物有特殊興趣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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