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品海|軟實力的美國敘事

于品海|軟實力的美國敘事
撰文:于品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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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2.0被普遍視為是全新的美國,但美國傳統政治學者卻認為特朗普是「非美國的」(un-America)。外界並不完全同意這種批評,超過一半美國人選出來的總統,又如何可能不代表美國?但特朗普的特立獨行確實揭開了美國的「神秘」面紗。不同政治陣營的立場很好地反映了美國政治的多樣性,但它是裝在一個鬥獸場內的多樣性,各種價值的共存不是多姿多彩,而是你死我活的較量。

曾經為美國塗脂抹粉的學者不在少數,他們喜歡將價值觀凌駕在學術研究和政治現實之上。過去幾十年,一種用價值觀說教的「美國學」成為顯學。伴隨着美國的軍事和經濟實力、冷戰的「勝利」,這門學問被升級為科學,就好像氧氣一樣現實存在。其中最為人熟悉的包括史丹福大學福山(Francis Fukuyama)教授的「歷史終結論」,還有哈佛大學奈爾(Joseph Nye)教授的「軟實力」。福山後來糾正了自己的觀點,奈爾的軟實力至今還是美國國際關係的權威理論。

美國哈佛大學5月7日公布該校名譽教授、美國著名國際關係學者奈爾(Joseph Nye)離世,享年88歲。( hks.harvard.ed)

價值迷信形成「軟實力」

雖然奈爾曾經是一名外交官員,但他更是一位學者。我在認識他之前,總覺得他的觀點頗為虛偽,但在和他多次交流之後,發覺美國確實有一批人,特別是在學者中,很相信美國是世界的榜樣,它的價值觀應該成為指引世界的明燈。他們甚至認為,所有人都真誠希望成為美國人。奈爾最近的離世(2025年5月6日)在美國學術界引起一陣懷念。這批人對特朗普糟蹋美國軟實力充滿憤恨,奈爾的離世讓他們的心情更顯沉重。

另一位最近離世(2025年4月13日)的美國價值捍衛者阿米蒂奇(Richard Armitage)同樣是對特朗普感到憤恨的外交家,他還是共和黨人。阿米蒂奇在2016年和2020年總統選舉中將票投給民主黨的希拉里和拜登。作為列根的助理國防部長和小布殊總統的副國務卿,這種表態當然是震撼的。阿米蒂奇背叛自己政黨的總統候選人,是因為特朗普無法代表他認同的美國價值。雖然奈爾和阿米蒂奇屬於不同政黨,但他們對美國價值的迷信是同等的。奈爾更多是在學術探討中表達自己的觀點,阿米蒂奇則是行動派,就算在退休後,依然積極參與擴大美國價值影響力的工作。

曾在前美國總統小布殊(George W. Bush)政府擔任副國務卿的阿米蒂奇(Richard Armitage),4月13日因肺栓塞突發辭世,享壽79歲。(Getty)

奈爾和阿米蒂奇都是聯合推動強化美國和日本安全關係的主導者。他們相信中國崛起對美國在亞太地區的影響力是消極的,日本在與美國合作圍堵中國時應該扮演領導角色,在軍事、經濟領域應該與美國徹底融合,包括建立聯合軍事指揮體系,團結韓國、台灣、菲律賓、澳洲成為美國圍堵中國的最前線。這是兩位跨黨派外交官員在過去二十多年主導的6份專題報告的觀點,2024年是最後一份。顯然,奈爾不認為美國的軟實力在面對中國時發生作用,所以要依賴軍事同盟的硬實力來「馴服」中國。

我曾邀請阿米蒂奇訪問北京,希望通過民間的學術交往,讓他們更好地認識中國的意圖,消除焦慮,在中美關係、台海關係中採取理性立場。但美國人一旦用自己迷信的價值觀來審視中美和台海關係,客觀事實不起任何作用。更何況,無論屬於什麼政黨,當要維護美國的超級大國地位,避免美國在地緣政治博弈失去優勢,政客們的立場必然統一。在嘴巴上,他們都將政治博弈說成是為了維護自由民主價值,但在行動上,軍事和經濟實力又是唯一手段。特朗普與這兩位堅持美國價值的外交界實力派本質上沒有分別,他只是更強調經濟手段,明言從利益出發應對國際關係,不會將自由民主掛在嘴邊。他顯然是更誠實的政客。

美國人一旦用自己迷信的價值觀來審視,客觀事實不起任何作用。更何況,無論屬於什麼政黨,當要維護美國的超級大國地位,立場必然統一。在嘴巴上,他們都將政治博弈說成是為了維護自由民主價值,但在行動上,軍事和經濟實力又是唯一手段。
美國日裔學者福山提出「歷史終結論」,但西方自由民主制度亂象頻生,迫使他對自己的理論作出修正。(資料圖片)

軟實力背後是「硬」與「銳」

「軟實力」看似與中國人的「以德服人」相類似,但事實並非如此。首先,「軟實力」本身是指「實力」,無論多「軟」,它也是「力」。在基督教的《聖經》裡,耶穌可以是「以德服人」的案例,「服人」是指「信服」,而不是「壓服」,只有這樣,才能算是「德」。「德」不與對外行使的力量相關,是非強制性的,它是依靠自身的優良品德,通過實踐讓品德外露,周邊群體受到感動而自然產生尊敬和追隨的意願,這才是「以德服人」的意思。

西方學者將軟實力與硬實力結合,認為它們可以轉化為巧實力(Smart Power),藉此完成統治的任務,奈爾的軟實力也由此成為更有效的征服力量。在征服的語境中,實力只有一個衡量方式,即是否成功征服。至少到目前為止,美國是說不上成功的,就算加上有了經濟幫扶的顏色革命也是失敗的。特朗普上台之後,情況就更不樂觀。積極尋找這種制勝法則的美國學者,就好像奈爾,對特朗普2.0自然感到沮喪。

「軟實力」是一套有內在矛盾的理論,因為「軟」和「實力」之間隱含着衝突關係,「軟」(Soft)是無形和不具壓迫性、強制性,而「實力」是與對象產生張力的關係,目的是為了征服。以大自然的美麗為例,它吸引你,但對你沒有壓力,你會擁抱它,喜歡它,甚至被它「征服」,這是「軟」。能否說這種吸引力是「實力」?如果不添加統治性,並非不可以。但以「實力」為主體,將其與「硬實力」聯繫起來,這種「軟實力」並不「軟」。

美國學者創造「銳實力」概念來批評專制政權,卻迴避了自身的「軟實力」論述正是建基於征服和要維持超級大國地位。(資料圖片)

軟實力與對象的張力是指什麼?當美國人討論價值觀,背後是要「輸出」它,是顏色革命的旗幟,包括政權更迭的目標,那麼還可能是「軟」實力嗎?它頂多是美國學者批評專制政權的「銳實力」(Sharp Power)。很可惜,美國人沒有看懂自己的論述是建基在征服和要維持超級大國地位,混淆了「軟」、「硬」和「銳」,將所謂的軟實力想像得如此高尚。

「軟實力」是一套有內在矛盾的理論,因為「軟」和「實力」之間隱含着衝突關係,「軟」不具壓迫性、強制性,而「實力」是與對象產生張力的關係,目的是為了征服。以「實力」為主體,將其與「硬實力」聯繫起來,這種「軟實力」並不「軟」。

美國作家Fareed Zakaria認為,大英帝國在十九世紀將英語傳播到全世界就是軟實力的展現,他認為那是一種優越性的呈現,卻看不見那都是針對殖民地的成功傳播。西班牙語在南美洲很普及,法語在不少非洲國家依然是第一語言,都是因為宗主國對殖民地的影響。為什麼香港官員都要懂英語,而日本官員卻不需要?韓國和台灣的老一輩精英不少是講日語的,自然是因為日本曾經是他們的宗主國,後來美國對台灣的影響擴大,台灣人更多在美國留學,他們的英語也長進了。英語在全世界最普及是因為它的殖民地版圖最大,有接近一半地球上的人口曾經是它的「子民」。

香港人很清楚這一點,在中文成為法定語文社會運動之前,英語是香港唯一的官方語言,不懂英語連公務員都當不上。但若稍有歷史錯配,香港人講的很可能就不是英語,或許是葡萄牙語或日語。這能說明英語比法語、西班牙語或日語有任何文化優勝之處嗎?像Zakaria對這種軟實力的理解,只能證明它是硬實力的補充,而不是中國人推崇的「以德服人」。

美國以及不少西方國家對世界的變化有着強烈的焦慮。冷戰之後,它們誤以為西方將無限延續工業革命為它們帶來的盛世,卻同時發現非我族類的全球南方國家正在以各種速度和模式崛起。這都被它們視為威脅。就以北約東擴為例,歐美國家不相信蘇聯解體等同敵人消失了。廣場協議則是證明日本崛起必須受到他們的有效管理。奈爾和阿米蒂奇在鼓吹美日要聯手應對中國崛起的論述中,軍事和經濟手段是主要的,但也順道帶上一句共同價值,裝飾的意涵非常明顯。就在同一時期,奈爾對軟實力深入探討,但始終是將它放置在征服的語境中,好像「德行」是不需要修煉的,美國已經很完美了。

奈爾和阿米蒂奇在鼓吹美日要聯手應對中國崛起的論述中,軍事和經濟手段是主要的,但也順道帶上一句共同價值,裝飾的意涵非常明顯。

特朗普為美國貢獻了「誠實」

奈爾等學者對軟實力的推崇建立在錯誤的出發點上,與其相關的學術研究本質上也是以追求利益為基礎。利益可以是領土的、金錢的,甚至是赤裸裸的霸權,在不同歷史時期有着不同的形式,但都是在博弈的框架之內。軟實力是指文化,價值觀,奈爾將外交政策也視作軟實力的表現,其實都是在軍事和經濟實力之外的政治實力。有人說荷里活的電影,通俗飲食文化如麥當勞和可口可樂都是美國「軟實力」的象徵,自由主義、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和民主、人權就是軟實力的最高境界。它們充其量是商品或政治商品,是售賣商品的廣告,用軟實力來包裝不失為聰明手段,但絕不是什麼學術成就。

特朗普不屑於輸出所謂的美國價值觀,令美國傳統政治學者認為他是「非美國的」。(Reuters)

為什麼軟實力能迅速成為美國的政治學理論?美國知道蘇聯解體不是自己的軍事勝利,它需要在硬實力之外尋找理論支撐,美國學者巧妙地將軟實力在地緣政治的作用放大,將其解釋為美國在冷戰勝出的深層原因。它不單止鞏固了美國在冷戰最終獲勝的想像,甚至將美國價值觀包裝為征服世界的意識形態,甚至出現歷史的終結這種荒唐謬論。奈爾在多篇文章用意識形態戰爭來解釋軟實力的應用。當軟實力需要用戰爭來解釋,將兩個群體之間的關係用實力比拼來說明,估計大家不會再將軟實力與「以德服人」相提並論。

特朗普的「誠實」是他不屑於假道學。無論他是否成功讓美國再次偉大,如果美國在他的領導下能夠更為誠實,他已經為美國做出很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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