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噩夢 五十歲後才恍然大悟

撰文:馬傑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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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五十幾年人,你以為很認識自己,其實未必。過了不惑之年,還是有疑惑的。而我發覺五十歲後,是重新認識自己的大好時機。

歲月有其厚度,到了五六十歲才看清楚半生輪廓。

孩提階段,努力認識充滿驚喜的世界。少年階段,努力適應身體變化,迎接成年的自己。由二十到四十歲,人生大事接連發生,事業、家庭、生兒育女,教人透不過氣。

我們努力在人生成績表上,一格一格的填上顏色。也許要到中年之後,從熱鬧的年歲走出來,才可以整體地想一想大半生的功過禍福。

臨別學術生涯之時 記起纏繞惡夢

這個月份,我指導的最後兩個博士學生終於提交論文預備答辯了。他倆順利畢業,我就可以安然告别學術生涯。

此際我卻發了個奇怪的噩夢。夢中的我,雖然是一個已經取得博士學位多年的教授,卻發現自己仍沒有完成博士論文。答辯試已經安排好,但論文沒寫好,又如何答辯?面對考官,啞口無言,真教人無地自容。

醒來才記起,在成年階段,不時出現類似噩夢,令我焦慮莫明。

夢中我是個高中生,清楚記得班房的粉藍色木門,以及明亮的走廊通道。上數學課的鈴聲大作,但我站在課室之外,總是過門而不入,缺課多了就完全提不起勁走進那道藍色木門。會考一日一日逼近,我在走廊踱步。

下一幕在試場,呆望試卷,數學符號有如密碼,而腦袋卻是空白一片,我陷入驚恐焦慮之中。

這個月份,我指導的最後兩個博士學生終於提交論文預備答辯了。他倆順利畢業,我就可以安然告别學術生涯。(Memes, Wikimedia Commons)

這個夢一直伴我進入中年。那時我在想,我已經是大學教授,為什麼還在憂心自己中學會考不及格?而事實上我考試成績優異,數學科也取得高分。

這個夢近年消失了,到這個月才又記起來。想不到我快退休才恍然大悟:這個長年噩夢的根源,來自於我壓抑多年的傷痛經歷。

年少魯莾 我「讀不完」大學

我在 1979 年入讀中大本科。那年頭我是個文藝青年,老是抱着小說,讀至地老天荒。精神狀態十分活躍敏感,對世道人心有強烈好奇。

有次從中大旁的赤泥坪宿舍出發,只穿拖鞋汗衫,什麼也沒帶就獨個兒爬上八仙嶺,遇大雨無法前行就在山上過夜,泥地濕滑便坐在快乾的大石上。雨後星空深不見底,山野寂寂,清晨 4 點多,正是天最黑暗的時分,但星星最亮最多,而且好像最接近人間,幾乎是可以舉手就把星星摘下來。

腦海裏常記得這幅畫面,在八仙嶺的崖峰,少年的我坐在鷹咀石上,仰望廣闊無盡的銀河星宿。

大學兩年,就在這種亢奮的情緒中度過。大二那年,我做了一個令家人憂心萬分的決定——退學中大,轉到長洲建道神學院讀書。自此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大二那年,我做了一個令家人憂心萬分的決定——退學中大,轉到長洲建道神學院讀書。(Chong Fat, Wikimedia Commons)

我是家族裏第一個可以讀大學的孩子。父親在官涌街市當肉販,曾因為我考進中大而滿心歡喜,在親朋戚友面前得到不少肯定和道賀。

我退學的事,他完全不能接受。他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木訥男人。此事令我們之間沒說話好幾年,到多年後,我才從母親口中知道當時的他有多憂傷難過。而那時的我,只能為魯莽決定而疲於奔命,完全沒有心情安慰父母並作出解釋。

在長洲 1 年,我已經發覺神學院的課程實在太顯淺了。記得在一個炎熱的下午,教聖經的老牧師叫我們用毛筆抄寫經文。在盛夏的蟬聲之中,我望一望身邊聚精會神的一眾同學,窗外陽光沛然,樹木靜止,我問自己,中大不正是一個追求真理與學問的好地方,此刻為什麼我會坐在長洲山頂的小課室內練習書法?

我鼓起勇氣面對錯誤,以不錯的高考成績再報考中大,從頭來過。

入學面試當日有 8 個講師(當年還沒有普遍稱講師為教授),一字排開,坐在我面前。過程已經模糊了,7 名老師忘記了是誰,只記得其中一個老師叫鄧龍威先生。他在面試期間一直低頭看書,到最後快結束時把書放下,抬頭很認真的說:

「你以為有不錯的成績,就可以自出自入嗎?你浪費了一個珍貴的學額,你不覺你漠視社會資源是一種自私的行為嗎?」

鄧老師說得很中肯,中大的校門就這樣關上了。我被拒於門外。原來出走就不能回頭。我必須承擔退學的後果,必須彌補過失,必須挽回父母信心。事實上,父母不敢向親友解釋我「讀不完」大學的內情,家醜不外傳。他們的失望與沮喪,我後來才充分理解。

「你以為有不錯的成績,就可以自出自入嗎?你浪費了一個珍貴的學額,你不覺你漠視社會資源是一種自私的行為嗎?」(Wpcpey, Wikimedia Commons)

努力追回「失去」的時光 解開父母心結

我轉到課程較艱深的浸信會神學院完成學位。畢業後沒想過在教會做傳道人,因為鑽研神學 4 年的結論是:有關信仰的細節,凡人不能參透。半信半疑的我,又怎可以站在聖壇上,去說服别人相信上天的奥秘呢?

我用了半年時間,翻譯兩本合共二千多頁的《舊約綜覽》及《基督教歷史》,儲了點學費,就往美國補回一個被承認的學士學位。換句話說,我用了 8 年時間才取得我的大學本科資歷。

及後我半生都在努力追回「失去」的時光,用百分之二百的幹勁去追求事業成就。

當我取得博士學位回中大任教那年,我看到木訥的父親變得開朗釋懷,年事已高的他,還默默地剪下一些在報章零星關於我的訪問和報導。父母的心結解開,但我還有一個深藏不露的心結,連自己都遺忘了。

抑壓下去的心結仍是心結,遺忘了的心結仍是心結,會在不知情的潛意識發揮作用。

我在大學長期任教一課研究生必修的「質性研究方法」,其中有一個功課,是要同學互相訪問後寫出各自的人生歷史。其間,我也少不免要分享一下自己的過去。但奇怪的是,我不自覺地迴避了當年我的巨大錯誤,以及因此而來的挫折。

這麼多年來,我敘述自己大學時代,均美化為一個浪漫又勇毅的故事。我告訴自己及學生,我是一個不拘泥於中大學位、竭力追求理想的文藝青年,我為了追尋信仰的真諦,不惜付出沉重的代價。而我學業與事業的波折,讓我更認識人生起跌,那是上天給我的祝福,而非詛咒。

我是真心相信這個故事的,也許這故事有其真實的一面。

中文大學天人合一外望八仙嶺。(作者提供圖片)

人生如爬山 驀然回首 才理解耕耘的軌跡

然而這兩年,我到了五十多歲,回過頭來審視那個浪漫的追夢陳述,才知道,這麼多年我把青年時的挫折輕輕帶過。而我努力不懈工作的背後,一種深沉又強大的補償心理在不停的推動着我。

那個纏繞經年的噩夢,中學的場景其實是中大的偽裝。缺課之後會考交白卷所引起的焦灼不安,只不過是未能在中大畢業的傷痕,換了件外衣,在夢裏浮現出來。

我一直沒有正面承認當年父母的逆耳忠言是對的,追求信仰的真相與完成中大學業之間,並沒有必然的矛盾。我中途退學,是一個愚蠢又衝動的決定,而竟然三十多年後的今天,我才坦白接受錯誤。

爬山走錯路,可以回頭再走一次,但人生在十字路口選錯了,就不一定能回頭再走。歲月輕狂,少年莽撞,一個決定,我花了二十多年彌補過失。創傷帶來近乎瘋狂的動力,是壞事也是好事。

年輕就好像爬山長征的起步,必須穿越山腳叢林的羊腸小徑,一步一步建立自己的家庭與事業,在幽谷裏,不一定能看清楚人生的遠景。

中年階段在山腰斜坡上艱苦經營,爬上一個山崗,面前還有更高的山崗。直到爬上頂峰,而頂峰不一定看到美景,但人生已走過大半,成功失敗差不多有個定案。此際放慢腳步,回望來時的遙遙遠路,才可以更清晰地理解半生耕耘的軌跡。

沒有當年的錯誤,就不會有今天的我。人生的得與失,很難說得清楚。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