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夢背後】騎上「野獸」背上 來一趟接近死亡的旅程

撰文:黃珮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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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男子趁着火車收慢速度,拼命地追趕火車,一手捉緊車廂外的梯子,然後整個人跨上去,再一路爬上車頂。(Getty Images)

成功搭上順風車的「幸運兒」之中,年紀最小的可能是11歲的危地馬拉男孩Enrique,孤身上路的他,甫一上車便拿出預先準備好的紙皮來墊坐,然後打開背包,查看水壺、乾糧和他心愛的Chiclets香口膠有否在追車時掉失。至於更重要的東西—現金,他早已藏在鞋底,又故意將少量現金放在褲袋內,希望車上黑幫搜出他身上有錢便會收手。曾經就有人因為付不起過路錢,被黑幫從車頂推下路軌。

貨運火車沒有座位,「乘客們」唯有站在車卡之間的接駁位或危坐車頂上,稍有差池即會喪命。(VCG)

這班被稱為「死亡列車」(El Tren De La Muerte)或「野獸」(La Bestia)的貨運火車,是由墨西哥西南端接壤危地馬拉的城市塔帕丘拉(Tapachula)開出,終點站是美墨邊界的諾加利斯市(Nogales)。在以危地馬拉、洪都拉斯和薩爾瓦多為主的「中美洲北三角」,像Enrique這樣被迫遠走他鄉卻沒多少車馬費的中美洲人,他們會先偷渡到墨西哥,再在貨運火車途經的地方上車,經過數天以至數星期才抵達美墨邊界。

這是最快捷,同時亦是最危險的途徑,因為貨運火車沒有座位,「乘客們」唯有站在車卡之間的接駁位或危坐車頂上,承受日曬雨淋,即使累極了也不敢睡着,因為稍有差池即會喪命。每年就有數十萬名中美洲人騎在「野獸」背上,奔向美國,途中喪命、遭性侵、敲詐、盜竊的不計其數。

經過連續多小時的顛簸勞累,大部分人都已精疲力竭,紛紛在轉運站下車休息。(VCG)

話說回頭,Enrique乘坐的火車正於一個轉運站停了下來,數以百計移民隨即下車。經過連續8小時的顛簸勞累,大部分人都精疲力竭,於是走到附近的收容中心吃點東西、稍為梳洗一下,然後再趕上下一班火車;偕老帶幼的則選擇在收容中心休息數天,待體力恢復過來才繼續行程。這些由非牟利組織成立的收容中心遍布墨西哥各地,全國最少有1,000間。原則上,中心職員不會趕走移民,他們想逗留多久就多久。儘管如此,在移民眼中,收容中心只是通往美國的一個中轉站,沒有人想在這裏久留。

乘「野獸」北上的移民中,有部分是婦孺。圖中一位母親在墨西哥一個收容所內給孩子餵哺母乳。(VCG)

掉了一隻手 決不拋開美國夢

距離墨西哥城一小時車程的普埃布拉市(Puebla City),是「野獸」途經的轉運站。在車站不遠處,有一個收容中心,一群孩子正在操場踢足球。來自洪都拉斯的男孩Richard獨個兒坐在房內,他不是格外內向,只是很不幸地被「野獸」奪去了右腿,令他不能像別的小朋友一樣蹦蹦跳跳。不久前,他和母親Emily登上一班貨運火車,朝着夢想進發,怎料途中出了意外,Richard右邊小腿遭火車輾過,Emily的右手也被扯斷了。「野獸」雖然撕破他們的身體,但沒戳破他們的夢想,本身是畫家的Emily說:「我一定要到美國從事藝術工作,不然我們付出的就會白費。」

收容中心只是移民通往美國的一個中轉站,很多人吃飽一頓飯後便繼續上路。(VCG)

或許你會問:為了一個「美國夢」而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值得嗎?專門研究中美洲北三角移民問題的Sofia Martínez接受《香港01》訪問時表示,無數中美洲人鋌而走險,翻山越嶺前往美國,即使知道美國的「零容忍」政策會導致家庭離散,都阻止不了他們前仆後繼到美國去,這恰恰說明他們家鄉的情況有多惡劣。「以往的中美洲移民都是二、三十歲、年輕力壯的少年,他們希望到美國打工,每月寄幾百元回家;但今時今日的移民再不是經濟移民,他們大部分人是兒童、婦女,有的甚至是孕婦,肚裏懷着一個,手中抱着一個。他們不是為了美國夢而來,而是為了逃避死亡。」

每年有數十萬名中美洲人登上「死亡列車」,奔向美國,途中喪命、受重傷的人不計其數。(Getty Images)

Martínez目前身處危地馬拉,為國際危機組織(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做政策研究。她指出,在危地馬拉,仍然有部分人是因為經濟原因出走,但薩爾瓦多和洪都拉斯的情況則稍有不同,那裏的人全都因為家暴和*黑幫問題(見註)而離開。就以薩爾瓦多為例,首都聖薩爾瓦多(San Salvador)是全球謀殺率最高的城市,而且當地兩大政黨一直與各幫派過從甚密。2014年的總統大選,執政黨法拉·本多馬蒂民族解放陣線(FMLN)就被指以30萬美元(約234萬港元)聘請中美洲最大黑幫組織Mara Salvatrucha(下稱MS-13),去動員選民投票支持他們及打擊其競爭對手。

註:中美洲的黑幫問題可說是「美國製造」。上世紀九十年代,美國將46,000名罪犯遞解出境,遣返回北三角。這些罪犯原是中美洲難民,小時候為了逃避美國有份介入的內戰而來到美國,可是被排斥於體制和社區之外,這些社會邊緣人其後被幫派如MS-13和十八街吸納。他們被美國逐出境後,回到自己不熟悉的原籍國家,複製出相同模式的黑幫組織,成為了北三角最大黑幫勢力的來源。

牆上的MS字樣塗鴉,顯示這裏是黑幫集團MS-13的「地頭」。(VCG)

Martínez說:「薩爾瓦多的黑幫勢力很大,全國約有65,000名活躍成員,『樁腳』多達50萬人,佔總人口的8%。犯罪集團如MS-13和十八街(Barrio 18) 橫行無忌,四處設立路障、實施自己的一套『法律』,警察進入他們的地盤前也要先經批准。」

11歲、來自薩爾瓦多的Christopher是其中一個活在惶恐中的平民,今年初他與家人一起由薩爾瓦多來到美墨邊境,打算向美國尋求庇護。他向當地記者講述自己的身世:「很多年前的某一天,爸爸放工回家途中,有幾個人要挾他交出身上的錢,爸爸不肯。那年我3歲,那些錢是用來買奶粉的。他們最終向爸爸開槍,爸爸死了。」Christopher邊說邊搔頭,另一隻手拿着模型越野車。這番說話出自一個小朋友的口中,令人倍覺心痛。「如果你做生意,他們就向你收保護費,你不付錢就殺了你……我很怕他們,怕他們捉走我,以後再見不到媽媽。」

黑道勢力籠罩中美洲,不少父母為了孩子安全設想,設法離開家鄉,到美國定居。(VCG)

逼良為娼 家鄉淪為淫窟

黑幫的目標並非只有成年人,連兒童也活在他們的魔掌下,男童年滿12歲便會成為招攬對象,女的被誘騙去賣淫。Martínez說:「一開始,他們會送禮物來收買你,通常是你買不起的運動服裝,又或者邀請你到casa loca(字面意思是瘋狂的屋子,實為淫窟)參加派對……即使你是女孩子,他們也會威逼你入會,或者利誘你去『搵快錢』。」她們通常有三個結局,一是乖乖就範,二是拒絕後遭到報復,三是遠走高飛,Yulmin De León就選擇了第三條路。

這位來自危地馬拉西部山區的17歲少女說,自從近月黑幫成員到村裏招攬妓女,四個未成年少女突然失蹤,她的好友Shirley更因拒絕為娼而被殺。De León說:「他們給我兩個選擇—販毒或者賣淫。我真的走投無路,我不想跟好友一樣遭遇不測。」於是,她務農的父母將辛苦賺來的血汗錢給她做車馬費,讓她乘巴士由危地馬拉逃到墨西哥西北邊境城市蒂華納(Tijuana),現時她住在當地的「無人陪伴外籍未成年人」(unaccompanied alien children)收容中心,等待適當時機向美國尋求庇護。

危地馬拉黑幫成員會向少女招手,誘騙或威逼她們賣淫和販毒。(Getty Images)

在黑道勢力籠罩下的中美洲,有的人像Christopher、De León這樣年紀輕輕已踏上顛沛流離之路,有的則在國內流離失所,Martínez說:「如果你熟識中美洲,你會知道許多人的家變成了casa loca,或幫派鬥爭中的『戰略據點』。如果他們不乖乖就範,全家人的生命都會受到威脅。」政府唯一可以打擊黑幫的途徑就只有出動保安部隊,「不過軍事行動帶來的槍林彈雨也很可怕,這是為什麼當地人有時寧願看到黑幫,也不願看到警察。」

為了逃離這個地獄,他們不惜踏上充滿暴力和罪惡的旅程,不少婦女甫踏進墨西哥境內就向人道組織求助,要求為她注射避孕針,因為她們知道在接下來的路上,很難避免遭人強暴。這絕非以訛傳訛,根據國際特赦組織的統計,六成婦女在北上途中曾遭強姦。

洪都拉斯黑勢力固然可怕,但警察打擊黑幫時帶來的槍林彈雨也同樣可怕。(VCG)

另外,有人抵達美墨邊境後,用畢生積蓄去聘請「山狼」帶路,結果被拋棄在荒蕪之地,缺水致死。2012年,美國邊境人員在德州南部的富瑞亞斯鎮(Falfurrias)附近的沙漠,發現129具無法辨認身份的屍體,相信他們全是中美洲移民,千辛萬苦越過邊界卻死在美國境內;

也有移民橫渡格蘭德河(Rio Grande)潛入德州時溺斃。在過去的十年間,4,205人在美墨邊境喪命,這不是一個冷冰冰的數據,每一個數字背後都是一個獨特故事—有各自想擺脫的過去、有各自想過的人生。不過阻礙他們前進的不僅是盤根錯節的黑白勢力,還有美國和墨西哥政府的移民政策。

文章下半部分:【美國夢背後】跨不過圍牆卻無路可退 命運懸在半空的中美洲移民

不少中美洲移民千辛萬苦越過美墨邊界,卻最終死在德州的沙漠。(Getty Images)

上文節錄自第131期《香港01》周報(2018年10月2日)《中美洲移民踏上亡命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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