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有話說】打破「可畏不可親」人設 中國需要做到什麼

撰文:賀帷 楊語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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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國70周年對中國來講,並不止於一個安排大規模閲兵的大慶年份,其更大意義在於這一時間節點與「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發生了歷史性的交匯。
面對中美貿易戰、多邊主義退潮、保護主義與民粹主義捲土重來等複雜多變的外部環境,中國外交也到了需要總結經驗教訓、前瞻未來趨勢的時候。特別是10月將召開的中共十九屆四中全會將再次以「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作為主題,中國外交又將如何向現代化的目標演化?
《香港01》記者專程採訪多名中國學者,從大國外交、周邊外交、國際合作等多個角度對「中國外交70年」的相關話題展開對話。
本篇訪談對象為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副院長王逸舟。

「一帶一路」倡議在全球得到了很多積極響應,意大利是第一個與中國簽署合作備忘錄的G7國家。(Reuters)

01:2018年是中國改革開放四十週年,很多西方媒體,都採用「經濟奇蹟」一詞來描述中國這四十年以來的成績,可以說中國「富起來」這個階段賦予了中國人民極大的信心,同時也因為國力增強,中國逐漸進入世界舞台中心,需要站在更高的角度思考。
那麼,當下中國距離你提出的「仁智大國」還有多遠距離?

王逸舟:如今與未來的中國,需要關注與過去不一樣的問題。中國現在的經濟體量足夠大,但國家實力還稱不上強,可以說將強未強。從全球產業技術金字塔來看,中國製造還處於中低端,玩具、傢俱、水泥、鋼材以及玻璃板等商品佔據了中國輸出商品的大多數,佔據中高端的比例不多。

「兩彈一星」是過去中國擁有的為數不多的高科技,當下的高鐵技術、國家電網的特高壓技術、第三代核電技術等等都是在引進發達國家的相關基礎上進行中國式改造。總體來說,中高端(科技)偏少,且原創性不夠。一個例子,中國的國防工業中,有一個明顯短板就是發動機技術不夠先進,普遍涉及遠程、大規模的動力裝置,中國更多地依賴於進口。

在芯片技術上,中國的華為等企業還在努力,取得了不錯成績,華為的5G技術也處於全球領先地位。但整體來看,中國的芯片技術、高端研發仍然不是大國中最領先的,很多比中國體量小的國家都有着比中國更大的優勢。尤其與德國製造對比,與日本尖端機器人對比,與美國的芯片設計、軍工實驗室和航天技術對比,與英國在發動機、醫學制藥、生物育種和微電子方面的某些領先對比,哪怕與 以色列、瑞士、瑞典、荷蘭、芬蘭這些發達小國的特有優勢對比,中國總體上仍處於中低端位置,由大至強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當然,在檢視自身與別國差距的時候,另一種極端也不可取,比如很多人頭腦中差不多形成思維定勢的「處處學習美國」,同樣也是需要反思的。我們有時把自己繞進去,彷彿只有美國才代表現代化、好日子、好國民的標準。其實並不盡然,大多數國家並非如美國那樣。我們想創造比美國更多的G、更大的軍艦和航母,但在這種發展中有很多自己意識不到的短板,以至有時在別國看來像「暴發戶」。又如美國人均住房面積一百多平、每個家庭擁有幾輛車,一個國家的能源耗量佔到全世界的30-40%,這種生活與其特殊的地理、資源有關,但在世界大多數地方是不可持續的。很多認知落後於國際,把一些需要淘汰的發展方式當作自己特色,對此沾沾自喜,甚至塑造「神話」。

01: 隨着中國國力的提升,中國在世界上的角色也逐漸發生變化,但是,如果要在國際舞台上更好地發揮作用,把握話語權是很重要的一個方面,你認為中國應該如何在這一方面發力?需要關注哪些新問題?

王逸舟:從國際關係的角度來看,中國在包括聯合國在內的多個國際組織中,引領、決議、制定方案的話語權近些年雖然有所提升,但是還是偏少,也被聯合國認為是話語權偏弱的大國。

我有一個不那麼精確的說法,在聯合國重大決議中間,不管是關於氣候變化、難民問題、貿易規則,還是關於海洋保護、極地公約,全球100項最重大的公約、制度、安排、決議,基本都是美國起草,或者是美國與盟友一塊推出,比例佔到70%以上,也就是美國把控了大多數的話語權。那中國呢?雖然經濟上是第二位,體量大、規模大、發展速度快,但是從國際話語權、從國際政治上來講,在全球的影響力實際要差很多。

目前為止,中國在很多方面發聲較少,留給國際社會的印象也並不深刻。反映出一個事實,在世界各國看來,中國更像是一個積極幹活、致力於經濟建設的國家,而在科技發明創造、全球重大危機的解決等多方面中國並不活躍,且影響力有限。

前段時間,我在參加博鰲亞洲論壇時有記者問到,博鰲論壇與達沃斯經濟論壇相比,有哪些特點?其實,如果將博鰲論壇和達沃斯做簡單對比,也會看出我們的強項和不足。博鰲論壇在交通、接待、安保上做得很好,但讓人看到的還只是經濟優先、發展第一的各種招商會、推介會等活動,能感覺到中國政府的強力推動、中國和亞洲經濟的強有力脈動。

但博鰲對很多國家尤其老百姓來說未必知名,與中國有合作的政要和經濟學家才知道它。相比之下,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關於世界經濟的展望、關於人類社會未來的想象則是全方位的,甚至可以看作是某種最前沿的「指南」。它更是思想風暴、創意集聚的世界級高水平論壇,是各種新的生活方式、學習方式、思想方式交匯之地,充滿了對人類發展和人生意義的前沿思索和展望,花樣之多令人難以想象。

例如哈佛大學在那裏有專門的實驗室,一批頂尖科學家向 人們展示未來人類生活狀態;在那裏看不到瑞士政府的招商行為,卻能看到扎着馬尾辮的年輕部長給人們講安樂死、同性戀、新藥物。人們在那裏探討設計新的生活領域,例如未來如果每週工作一天就足以創造所需物品,剩餘時間如何更有價值?到達那裏並不方便,路途辛苦,但仍擋不住各國領導人、智庫、經濟學家的熱情,他們的某些新觀念就與在那裏的交流有關。

達沃斯這座小城所在的瑞士還有很多引人深思的例子。瑞士的醫藥種類十分豐富、醫療器械也十分先進,眾多的國際組織也都在瑞士落地。更重要的一點是,瑞士有很多創意,甚至可以說,瑞士的國民能夠依靠創意生存。從傳統思維來看,瑞士的資源並不豐富,是一個看上去十分平靜的地方,然而它卻是全球收入最高、文化程度最高以及國際組織公民比例最高的國家。瑞士出產的國際決議,引領整個人類發展的公約最多,這一點讓我十分羨慕。

達沃斯論壇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政商領袖,他們在瑞士搭建的這個平台上,探討關於前沿人類生活方式的議題。(VCG)

01:你所期待的未來中國在國際上的影響與作用,其實就是中華民族實現偉大復興後的場景。

王逸舟:在我的理解中,中國偉大復興的實現並不非要以超越當下世界頭號強國美國為標誌。我更期待的是,中國能有更多創意產業、在生產活動中融入更多工匠智慧,製造業超越粗放型增長,轉向高端設計。為什麼瑞士手錶品牌在全球廣受追捧?因為精細的製作工藝背後是理念、工匠智慧和設計,這種小而美的工藝品,也是國家軟實力的體現,是瑞士的無形財富。

從這個側面觀察,中國或許可以獲得一定啟示,未來中國的發展,應該努力從數量化、粗放型轉向為精工、質量和創意。當下世界對於中國的普遍印象仍然是,辛勤加班、努力創造經濟財富,甚至以粗製濫造為特色。所以,我認為中國實現復興,走向「仁智大國」的過程中,追求的不應當是數量、或者與大國拼塊頭,而是軟實力的提升和輸出,甚至更具體一點,可以說擁有更藍的天,更清的水。

我們還應認識到,並非只有大國才能影響和改變世界,世界格局的締造、重大變化的形成也可能是小人物、小國的作用,是大量有意義的事物產生、不經意間變化累積而成的過程。

例如以色列、瑞士等國,創意和品牌特別多,很有親和力、吸引力,同樣具有改變世界的力量。以色列農業很發達,給歐洲提供了大量新鮮果蔬,又靠知識、創意取勝;瑞士地下無資源、周圍無海洋、95%都是山地,卻打造了各種國際組織所在、各種國際規則所出的「萬國之都」,以及手錶、軍刀、廚具等含金量高、創意多、獨一無二的品牌。

中國需要思考明白,所謂鉅變的內涵到底是指大國崛起、發展優先,還是說要在世界變化中學習這種精緻和創新,擁有比之更強的產品和國際機構?

有一個細節,瑞士、以及北歐很多國家,生態環境特別好,景色宜人,俯瞰之下顏色豐富明亮。有北歐學者告訴我,很多北歐居民能夠分辨幾十種白色、可以看到藍色等等常規顏色的細微差別。相比之下,中國的生態環境就要遜色許多,很多地方藍色並不像藍色,白色也變得發灰髮黑。所以我期待未來中國的青山綠水越來越多,能夠激起中國人的創造靈感,設計出色彩豐富、具有創意的產品。

01:在你看來,中國當下的發展中還存在哪些問題?在認知層面中國還需要如何轉變思路?

王逸舟:中國現在很多認知落後於國際,把一些需要淘汰的發展方式當作自己特色,對此沾沾自喜,甚至塑造「神話」。以基建中的造大壩為例,剛開始工業化的國家想辦大事、上大工程來解決大的需求,舉國之力造大壩就會成為在水資源治理上的一種選擇,一座一座的大壩確實充分體現了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優點,但新世紀以來很多國際會議越來越把大壩視為不提倡、要淘汰的東西。

因為人們認識到,大壩不但會淹沒地面上很多不可複製的古蹟、文化地標,而且可能帶來地質學、生態學意義上的不確定性,目前的科技能力還未達到相應的預測水平。國際上有一個反大壩運動,發達國家已基本不用大壩。新的趨勢是量體裁衣,修建個性化、適合不同需求的清潔、安全、不影響生態的小壩,技術要求更髙,設計能力更強。

其實在很多方面,中國給很多國家留下的印象是「可畏不可親」,經濟塊頭很大,但是缺乏帶動這個世界的創新性。我認為中國應該漸漸轉變這個形象,變得更加多樣化、更具創造性。

到目前為止,中國還是作為經濟大國的形象立於世界,以經貿關係帶動外交。簡而言之,其他國家也更看重中國帶來的投資,而不是因為在中國的理念號召下,變的越來越重視亞馬遜流域的保護、關心生物品種的多樣性、關注極地冰川融化現象。可以說,中國本身在這些方面並沒有足夠重視。

綜上,中國作為一個經濟大國,不但釋放了自身的經濟活力,也對世界做出了貢獻,帶動了全球就業。但是,中國並不應該止步於此,中國要邁向更高階段的發展。要讓世界在全球化的發展中,因為中國人的貢獻變得更具品位、內涵更豐富,全球化往更高質量的方向邁進。

所以,在這個時候應該思考,中國還可以為世界提供什麼?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對世界意味着什麼?中國當前缺乏的不是硬實力或加快硬實力建設的推力,而是缺少讓外部國家心悦誠服的軟實力和制度安排,缺少對普通百姓權利的細緻關照和對公民社會存在的法制保障。

一個大國的「仁」當然要以實力為基礎,以外部世界對己方權利的尊重為參照,但須明白「以德行仁者王」的深刻道理。要做到這一點,就要求國家政府實施「仁政」即做出充分尊重公民權利的政治制度安排。

綜合先賢智慧和歷史經驗,仁政主要包括五個方面:一是重百姓生計,讓百姓民有恒產恒心和不受盤剝。二是促司法公正,做到仁至義盡、透明公正。三是倡導以人為本,看到民心向背對政治安穩的決定性作用。四是用仁治天下,提倡以德服人、以智化危的王道治理。五是善反思學習,始終保持開放和謙虛精神。

中國在另外一些方面大而未強的問題,同樣值得關注,例如教育、醫療、保險和各種社會化服務供應方面和日常生活的具體層面。又如各地發展差距較大,生活在不發達地區的人會有邊緣化之感,要特別注意他們的生存和感受。

這些問題的根子在於重物不重人,重集體輕個體,重數量輕質量,重外觀輕素質。物質層面貌似快速變大,但一個民族內在的精神追求與氣質並未真的強起來,仁智與實力的擴展沒有同步。要關注這些問題和隱患,不斷改善,才談得上給世界提供引領性的中國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