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讀物.四】黃雅文:好書未必銷量好,出版也不一定要賺大錢

撰文:伍麗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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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木棉樹出版社,像走入一個兒童天地,各式各樣的童書、繪本,中間還有一隻大大的木造長頸鹿,再過一點,有一個鋪上地墊、放着幾張凳子的小小閱讀區,可以想像小朋友在這裏翻開喜歡的繪本,纏着媽媽讀故事的快樂時光。黃雅文也在這裏度過很快樂的出版時光。她是木棉樹出版社的創辦人之一, 二十年前與大學師姐一腔熱血辦兒童文學月刊,幾年後開始以小學生為對象出版童書,十年前出版繪本,至今已累積出版二百多種繪本,九成以上是翻譯作品,近年亦嘗試挑戰原創作品。出版社規模小,很長時間只有她一個全職編輯,雜誌的欄目、文字都經她手,揭開童書的版權頁,責任編輯也只見她的名字。(此為兒童讀物系列之四)

承接上文:【兒童讀物.三】化解父女心結 溫柏萱:繪本的力量很大

木棉樹出版社曾經歷數次搬遷,如今窩居於火炭的工廈中。(高仲明攝)

三年前,黃雅文患上癌症,曾試過一邊化療一邊寫稿,後來雜誌停刊一年。康復後她繼續奔波,但考慮到病情反覆,為免再度停刊,讓讀者無所適從,她決定在今年6月出版最後一期,正式與讀者告別。她說,不捨有之,但自己是個喜歡嘗試新事物的人,而繪本又是一個充滿未知數的領域,要花很多心力經營,未來希望可以專心出版繪本。

那年她創了一本兒童文學月刊

木棉樹,又稱英雄樹,樹幹筆直堅挺,春天開得火紅,一如黃雅文,乍看低調,骨子裏卻有種溫柔的堅持,譬如為了推廣閱讀,寧願將書價定低一點,減少低收入家庭的購書壓力;為了一個結尾,可以將一本排好的書擱下,兩年後想通了,才再出版。她說她不懂得商業社會的運作,其他人做出版,會想到發行,想打開更大的市場,但她的心很小,只關心眼前這兩頁的內容,繪本如何做到信達雅。

黃雅文是個文字人,在中大哲學系畢業後,做過好幾份工,電視台編劇、漫畫雜誌編輯、編寫小學教科書,每份工都做不長,直到創辦木棉樹,一做便是二十年。她自言性格怕悶,喜歡新事物,恰巧雜誌是個變化很多的載體,加上後期出版小學讀物,挑戰比想像中大,「那時一腳踩入來,期期都有新東西學,期期都交學費,早期我甚至糊塗到會問,『出菲林先還是藍紙先』這些荒謬的問題。」她有着傳統出版人的思維,認為文字高於一切,曾輕視製作,也沒考慮過市場,即使做到第十年,她依舊認為文字是一本書的靈魂。「早期的童書,即使沒有圖片,也可以用文字講好一個故事,圖片始終處於一個裝飾的位置,是用來氹小朋友睇書的工具。」

翻開木棉樹出版的高小讀物,幾乎全是文字,插畫少,單色印刷,較少在視覺上花心思,大概也覺得沒有必要,以至當她開始將出版領域延伸至初小時,亦只做了些許調整,略微提升圖像的比例,嘗試作彩色印刷,但她的心神始終放在文字上,想着篇幅、遣詞造句、故事趣味是否適合小學生看。但繪本的世界並非如此,圖片從配角升做主角,與文字一同合唱,而這種合唱不僅是各分一半工作,最好的文本是一唱一和,彼此配合。她如此比喻:「這不只是從單人劇變成雙主角劇,更是一個需要兩個主角不斷交流的劇,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眼神上。」本身沒有學過美術、設計的她,覺得繪本帶來的一切都很新奇。

《木棉樹兒童文學月刊》陪伴很多小讀者度過童年。(FB專頁)

與台灣搶中文版權

十年前,繪本還未盛行,坊間出版相關書籍的機構不多,偶爾新雅或三中商會引入少量外國作品,但大眾對於繪本的了解始終不深。一天,一個外國版權商偶然找上她,「我看到那些書,嘩,太美了,當時我並不了解這些繪本有何涵意,只是覺得竟然有這麼美的兒童畫,不出版很浪費。」木棉樹過去亦有邀請插畫師幫忙畫畫,但資金所限,插畫的質素飄忽,難與外國作品相比。「最早期簽下的繪本,我們做得並不好,有些故事,我們甚至不太知道想表達什麼,但人對美的東西很難抗拒。」美麗的圖像,無厘頭的故事,魔鬼藏在細節裏,繪本的世界很迷人,而黃雅文更相信這不僅是一個個床頭故事,而是一次次的美學教育。

我們常常在舊書堆裏尋寶,揀一些名氣沒有那麼大或舊作品,但即便這樣,我們還是簽不到,我們連最低的入場費也達不到。
木棉樹創辦人黃雅文
黃雅文笑言,自己沒有好眼光,反而充滿「蝕的氣質」;但她認為,做喜歡的事,不一定要賺大錢。(高仲明攝)

她有心出版繪本,但礙於出版社規模小,不容易買到版權,而且香港出版商過去在版權引進方面被動,許多熱門書的版權都被台灣包攬了。一般而言,繁體中文童書分為香港版權與台灣版權,台灣書拿到香港賣,出版社有權控訴其違反版權法,因為合約有寫,該書只限於台灣地區發售,雖然大部分出版社都不會執正來做。繪本的版權正正相反,海外代理人傾向將整個繁體中文版權一併售予台灣出版社。「我們要搶在這之前,先與他們洽談,才有機會把兩地的版權拆開、簽下,然後才有機會出版。」像Stephanie Blake的《臭便便》系列,講一隻整天都說「臭便便」的兔子遇上了一隻狼,木棉樹想簽下版權,甚至準備要付錢了,但對方拖了近一年,「因為我們的印刷量不夠多,定價不夠高,他們很怕簽給我們後台灣會不要。我們等了很久,等到台灣那邊說沒有相關的出版計劃,才簽得到。」

香港書展主力銷售圖書,不太看重版權交易,黃雅文早期常厚着臉皮跑到台北書展、北京書展物色版權,過程並不順利。出版商一聽到每本書的定價是38元,會自行兌換成美金,印3,000本,再乘版稅,看到只賺那一點點錢,大多耍手擰頭。唯獨韓國代理人較為友善,她有機會向對方解釋,指香港人口少,難以跟內地市場相比。「那時韓國繪本剛剛起步,比較願意賣出去,畢竟可以輸出也是好事。」她指,最難簽的是日本作品,銷量好、市場發展成熟,出版商更是不願意低價輸出版權。

本地繪本出版量不多。(資籵圖片/朱潤富攝)

慶幸的是,一路以來,木棉樹遇上不少貴人,有願意體諒其難處的印刷商,有出錢又出力的合夥人,也有海外出版人幫忙牽線。「我們最近簽了兩本日本繪本。」黃雅文笑逐顏開。過去一直簽不下的版權,因為一個有心的日本編輯促成了合作。去年暑假,這位老先生來香港做講座,剛巧來到木棉樹出版社參觀,他看了一會,問這些繪本是哪個國家的。法國、瑞士、意大利、比利時、韓國,就是沒有日本,他忍不住問為什麼不簽日本繪本,「不是我不簽,是我簽不到啊。我們常常在舊書堆裏尋寶,揀一些名氣沒有那麼大或舊作品,但即便這樣,我們還是簽不到,我們連最低的入場費也達不到。」老先生一臉憂愁地走了。回到日本,他念念不忘,嘗試聯絡相熟的出版社及作者,遊說他們賣出一些已經絕版的版權,但對方拒絕了。

老先生曾問黃雅文想簽什麼書,她怕為難人家,不敢提最紅的書,只說看過一本很舊的繪本,她很喜歡,也知道版權不在台灣出版社手上,那位作者也退休了,不知有沒有可能簽下中文版權。老先生為她寫了推薦信,叫‵她聯絡相關的版權代理人,對方計完數後反問,價錢起碼差兩倍,有沒有可能提高印刷量。「不可能的,我們也做不到。」老先生最後找來作者,由作者出面跟出版社談條件,幾經波折才簽下第一本日本繪本《我討厭長谷川同學》。

《我討厭長谷川同學》日文版(網上圖片)

好書不一定銷量好

出版無可避免與市場掛鈎,出版人在選書、策劃新書時要有好眼光,才能在沉寂的書市中突圍而出,而木棉樹的出版口味,相對比較小眾。黃雅文亦坦言,她偏愛的作品都是家長不喜歡的類型。「我心愛的書,未必是一個幼兒容易睇得明的書。」譬如瑞典作家Eva Lindstrom的《逃家小羊》、《帽子失蹤事件》,前者講一隻逃家小羊時刻警覺、耳聽八方,明明已經逃走了,卻沒有人在乎牠;後者講帽子被變走,變不回來了。兩本書的畫風都很清新,但看完會想不透要傳達什麼訊息。「這不是家長想要的結局,外國作者可能不太在乎家長的意見,而我們作為出版人,也可以不在乎……還是不要這樣說,以免得罪顧客。我覺得我們可以試,說不定可以呢。」

好書未必有好銷量,這些年,木棉樹的銷售成績不算亮麗,偶有幾本會再版,但市場太難預測了。「這裏的書沒有一本是預測賣得好才簽回來。我們有好賣的書,但簽的時候並沒有感覺到它散發着好賣的氣息。」她甚至倒自己米,說有些人就是這樣,不僅沒有市場觸覺,反而「充滿蝕的氣質」。繪本的版權,一簽便是五年,五年內賣得好,可再印延續版權,賣得不好,便要割愛。「我們試過減價促銷。為咩?為了再印。」說完,她笑起來。

繪本的世界很迷人,黃雅文相信這不僅是一個床頭故事,而是一場美學教育。(高仲明攝)
我遇見一本很美的書,為小讀者做完我能做的事,也就是了。讀者喜不喜歡,它能不能長久留下來,都成事在天。
木棉樹創辦人黃雅文

黃雅文不計後果地做自己認為值得的事,全因心中有愛。熟悉木棉樹的讀者,都知道這裏的繪本只有平裝,長年維持定價38元。對比坊間閒閒地八、九十元一本,38元,平得沒有天理。「我相信買得起繪本的家長有很多,即使你不減價,他們也會拿着500元來買書,但如果平一點,他們可以買多幾本,書價能夠下降,某程度對閱讀有很大鼓勵。」

自小便喜歡閱讀,一放學便往圖書館跑,《巴金全集》、《魯迅全集》、《紅樓夢》、《狂人日記》、何紫的作品,全是她的精神食糧。「我的個人經驗是,不想讀書成為門檻太高的樂趣。」她嚴格控制每本書的製作費,發行商五折拿書,成本便控制在四折以內。當書本發行至書店,另一個問題便跑出來,書店計完數,發現賣出一本賺不足十元,只好將書放在不起眼的角落。「我們早年看重發行,希望擺位好一點,假日亦去書店看,提他們補書。」但租金愈來愈貴,書價沒有升,她開始理解書店為生存而不得不將某些書「投閒置散」。

即便如此,黃雅文還是樂觀,「我們真的很幸運,根本沒有市場策略可言,但我們的合作夥伴很好,當我們說無法承受價錢時,他們願意將價格降得再低一點。」各行各業都有難處,書店要捱貴租,版權難買有客觀原因,印刷費上升是因為紙價升。初入行時,曾有前輩跟她說,沒有錢也不要緊,印刷廠有三個月數期,可以先印書,賣完找數,已經可以再印第二本。「我們太細膽了,不敢沒有錢去印書,我們也跟印刷廠講,可以不要數期,但要價低。」她下定決心,沒有錢,寧願不印,結果印刷廠也樂於接受這樣的合作模式,加上她又遷就印刷旺淡季,「我們可以體諒他們在旺季先印一些較貴的書,所以,我們不趕書展,盡量在6月前趕起新書。」

然而,平有平做的信念,也惹來質疑。繪本發展至今,已有既定的樣式,精裝、有蝴蝶頁、有襯紙,平裝書做不到這些效果,那平裝繪本算不算繪本?「除了這些細微之處,平裝與精裝基本上沒有分別,我真心覺得未必有印精裝的需要,又重又貴又浪費紙。」她知道平裝書的吃虧之處,放在書架不夠顯眼,送禮不夠體面,評獎較為吃虧,「但我們背後沒有資金支持,我們只是一間小出版社,我們能力有限,卻要做最多的事,必定有所犧牲,唯有犧牲那些很靚、很威的視覺效果。」

比起精裝與否,她更關心的是繪本的內容,翻譯是否準確,語句有否從小朋友的角度出發,「我遇見一本很美的書,為小讀者做完我能做的事,也就是了。讀者喜不喜歡,它能不能長久留下來,都成事在天。」她說,繪本可以容納任何風格,而做喜歡的事不一定要賺大錢。

關於繪本的故事,還有以下這些:【兒童讀物.五】父母離異怎麼辦?童趣繪本分享家庭價值

上文節錄自第165期《香港01》周報(2019年6月3日)《一同看繪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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