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匿的街角:1949年後中國黑道「簡史」

撰文:郝雅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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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社會在中國從來是一個敏感話題。中國政府稱中國沒有黑社會,只有黑社會性質的組織;學者稱中國黑社會人數超過100萬人;官員說如果有那麼多人,政府就不用做事了;國家主席習近平說,掃黑是一項重大政治任務……如何認識習近平時代的「掃黑」,成為觀察「習時代」和當下中國獨特性的命題。紅色的錘子和鐮刀,開始了一場將黑社會擠壓出基層政權的「習時代戰爭」。

在中國,隨着時間的推移,人們用許多不同的詞彙來形容一個黑社會組織。無論何種稱呼,黑社會的「黑」都可從不同維度作出解釋:它既可以是空間的隱秘「街角」,又可以是政治權力不及之處,還可以是主流文化的化外之地,而在如今的中國,「高級形態」的黑社會愈來愈表現出他們更是法律的「模糊地帶」。

1950年代初,鎮反運動對中華民國政府及中國國民黨殘餘勢力、特工以及傳統會黨、幫派、土匪等地方武裝勢力進行了鎮壓。(網絡圖片)

1949至1978年:清教徒式的使命

1949年,當中共行將打敗國民黨政權,從西柏坡開赴北京這個大城市時,顯然,這個大都市中的事務對他們都是新鮮的挑戰,其中就包括或明或暗藏匿在都市角落的黑社會。中共清教徒式的道德使命,讓毛澤東自「進京趕考」起始,便將黑社會和娼窯妓館作為社會治理的起手式。據稱,當時毛澤東曾對時任公安部長兼北京市公安局長的羅瑞卿說:「新中國決不允許娼妓遍地,黑道橫行!」一句話便奠定了中共紅黑不兩立的政權格調。從那時起,中共這個紅色政權與在歷次打黑掃黑中起起伏伏的黑社會便展開了一場「耐力賽」。

彼時,毛澤東從蔣介石國民黨政權那裏繼承下來的,是一個黑社會不僅可以半公開存在,且與當政者有着千絲萬縷聯繫的「舊社會」。與許多國民黨要人,甚至蔣介石本人在其政治發迹中仰賴黑社會助力不同,本就懷有「改造舊社會」使命的中共根本看不慣、也不會容忍黑社會的存在。據稱,當時北京黑社會勢力的中心在雜耍賣藝人聚居的天橋一帶,自南方發展勢力而來的「青幫」盤踞該處,而把持北京「青幫」的是四大「霸天」—「東霸天」張德泉、「西霸天」福德成、「南霸天」孫永珍、「北霸天」劉翔亭。那時的中國黑社會底色非常駁雜,三道九流魚龍混雜,與地方政權勾連廣泛,盤根錯節下,非強硬手腕不能拔除。

1951年,中共北京市委在明清皇帝祭天的天壇祈年殿前召開四次控訴惡霸大會,後將四名惡霸判處死刑。此後直至改革開放前二十多年的時間中,中共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運動對民眾的大規模動員,以及對基層社會的嚴厲控制,使得那時黑社會基本上在內地基層絕迹。

鄧世平在2003年起失蹤,最終發現是遭人殺害並埋屍學校操場。(新京報)

1978至2012年:一個草莽時期

改革開放後,中共對社會控制一度減弱,許多基層政權渙散,黑社會組織重新大量出現。實際上,經過毛時代嚴厲控制後重新湧現的黑社會組織,無論是犯案手法還是組織形式都呈現出草莽和蠻幹的狀態。在上世紀九十年代至廿一世紀初可說是黑社會暴力犯罪最猖獗的時期,黑社會殺人、強姦等重案頻出,無論是殺人傷人數量還是手段之殘暴,都令內地民眾聞而生畏,所犯罪行許多都聳人聽聞,令內地社會聞黑色變,人心惶惶。由於基層公安或官僚不作為,甚至與黑社會勾結庇護,有些案件直到今天才被翻出。近年爆出的湖南操場埋屍案、雲南孫小果案等,都發生在那段時期。

去年6月爆出的湖南操場埋屍案,將一宗發生於2003年的黑社會殺人埋屍案重新帶回內地公眾視野,當現場發現被壓在大石之下的屍體後,公眾一片憤怒和唏噓。同樣,被判死刑二十多年後又被發現公開活動的雲南「昆明黑社會老大」孫小果,其嚴重犯案也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發生,當中國媒體翻檢出孫小果及其團夥如何用極端方式侮辱女性時,公眾的怒火被點燃。

的確,上世紀九十年代至廿一世紀初,許多黑社會組織犯下的命案達數十宗之多,且手段殘暴。如綽號「小黑」的陝西省西安「道北」黑老大魏振海,背負11條人命案;吉林黑老大梁旭東於1994至1998年五年間作案58起,51人被害;遼寧黑老大劉湧自1995年成立黑社會組織,至2000年被警方打掉,共計作案47宗,致死、致傷42人;貴州省六盤水市「青龍幫」主要組織者、人稱「趙青龍」的趙元良,涉及打、砸、搶、強姦、殺人等犯罪活動共計46宗;甘肅省蘭州黑頭目馬冰冰、丁海暉,1992至2001年間共殺害13人,重傷5人。

那時的黑社會也極為「膽大妄為」,如亦官亦黑的天津市靜海縣大邱莊原黨支部書記禹作敏,不但把自己的村莊建成為中國「首富村」,當天津市派出400名員警奔赴大邱莊緝拿嫌犯時,這位黑老大更煽動並集結群眾公然與解放軍對峙,拿槍支等武器武裝整個大邱莊。據經歷者回憶,當時偌大的一個大邱莊交通被全部斷絕,來往人員遭非法搜查,汽車、拖拉機、馬車、裝滿汽油的油罐車堵住路口形成路障,猶如一個軍事堡壘。

黑社會一直作為中國社會治理失範的副產品而存在,在市場治理失效的某些角落,黑社會以其偏離官方的準則填補權力空間,大量黑社會組織以產業自治組織的方式存在。如聞其名即令人啞然失笑的「拉麵幫」,又如「肉霸」、「菜霸」、「砂霸」、「運霸」、「路霸」等,便以肉、菜、挖沙、運輸業為依託。以「拉麵幫」為例,蘭州拉麵是中國常見的地方風味麵食,每個大中小城市中都或多或少可見其影,「拉麵幫」便是在市場經濟中孕育而生,這個自稱為「蘭州拉麵協會」的組織,成立的主要目的是壓制競爭,其幫規規定在自身成員經營的拉麵館600米範圍內,不允許其他拉麵館存在,否則便群起攻之。

《古惑仔》系列電影是港產片90年代的經典。(網絡圖片)

從古惑仔到天安社 幻化的江湖熱血

實際上,黑社會並不是一個經常可以被明確定義的組織。特別是對於置身其外的老百姓來說,無從判斷一個人或一夥人是不是黑社會,因而,他們如今用了一些特殊的外在特徵定義黑社會,如紋身、大金鏈子或簡單的只是「面露凶相」。這是一種樸素的認知。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上海灘》、《古惑仔》系列等大量香港黑幫片湧入內地民間,為街頭混混提供了形象示範。在這個形象塑造的過程中,娛樂產品刻意抹掉了真實場景中的血腥畫面,如同美國電影《教父》中被洗白了的黑幫「教父」一樣,來源於香港的影視作品中標誌性的吸煙動作、手持砍刀、赤膊光膀、身背滿布紋身的形象,強調組織忠誠及兄弟義氣,為內地民眾、特別是年輕一輩提供了一個被改良了的黑幫文化、一個兄弟主義的浪漫情懷。

在古惑仔文化的影響下,內地許多年輕人成立秘密的班級地下「黑社會」,煞有介事制定會規,如不准跟父母頂嘴、拾金不昧,還有要伸張正義,並在街頭模仿着古惑仔的形象和腔調。如今,受古惑仔影響的一代人又將這種文化帶到網絡上,於是,Cosplay想像中的黑社會在抖音、快手等視頻網站成為一種受追捧的文化。對經歷過古惑仔薰陶的一代人而言,這種文化具有旁人不能理解的「神秘誘惑力」。

天安社成員合影。(網絡圖片)

如在抖音、快手上曾紅極一時的「天安社」,這個名稱像是黑社會的組織,其實是一個由中年男性組成的短視頻Cosplay團體,早期致力於在快手上扮演黑社會社團故事,一段天安社全員脫光上身分排站立、露出啤酒肚和紋身的視頻,讓其迅速成為快手「第一網紅天團」。面對「黑社會」的質疑,天安社反駁稱「我們的宗旨是:愛國愛黨,不忘初心」,更像是一個黑色幽默。

相比日本這個黑幫可以公開存在的國家,以及國民黨政權治下黑幫可以半公開活動,中共表現出對黑社會組織「零容忍」的態度,每當中共認為黑幫開始嚴重擾亂社會治安,甚至開始插手基層治理時,中共便掀起一次又一次的掃黑運動。如今,隨着市場經濟成熟,內地黑社會似乎已邁過明火執仗的草莽時期,開始向「軟暴力」犯罪及隱蔽的「高級形態」轉移。

這些正在步入「高級形態」的黑社會組織藏身在內地尚未完善的法治「街角」,在黑社會「進化」的同時,中共對黑社會的打擊也正在從毛澤東時代的「公審」、鄧小平時代的「嚴打」、薄熙來的「打黑」,邁向習時代「依法治國」願景下的「掃黑除惡」。

上文刊登於第196期《香港01》周報(2020年1月6日)《隱匿的街角—1949年後中國黑道「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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