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示威】Antifa與無政府主義不死之迷(下)

撰文:曾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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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從政治理念看來,Antifa反抗的對象無疑是開放社會與文明的頭號敵人,但其行動手段卻存有道德和法律的爭議。自特朗普於2016年憑着滲進種族主義的政見當選美國總統後,Antifa的追隨者亦愈見相信,法西斯主義和另類右翼的意識形態正於美國捲土重來,尤其是在2017年8月維珍尼亞州夏洛茨維爾(Charlottesville)有新納粹份子駕車撞死一名反種族主義示威者後,Antifa與另類右翼的對立便愈走極端。

承接上文︰【美國示威】Antifa與無政府主義不死之迷(上)

2018年8月在維珍尼亞大學舉行的Antifa示威,以紀念2017年同日另類右翼與學生們爆發衝突的事件。(Getty Images)

Antifa與另類右翼勢成水火

Antifa在2017年曾於俄勒岡州波特蘭和加州柏克萊舉行的右翼集會中砸碎窗戶,並向執法人員投擲汽油彈,以阻止持極右政見的政治評論員雅諾波魯斯(Milo Yiannopoulos)發言。

除了使用汽油彈,Antifa阻礙極右集會的策略還包括叫喊、組人鏈,或在社交媒體公開政敵的個人資料。縱然反法西斯主義者因其暴力行為偶爾起到「行動宣傳」的效果,但不少溫和的Antifa支持者亦會以海報、演說和遊行集會傳播政治理念。須強調的是,儘管不少Antifa的支持者蔑視使用暴力和武器,但他們也喜愛以「自衛」來合理化暴力。

撇除欲抗衡的政治理念和手段,Antifa的支持者亦非全然以無政府主義者自居。由於民眾參與Antifa的原因只是出於反法西斯和種族主義等共通點,這使運動不但可以吸納社會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共產主義者和反資本主義者,更有不少女權主義者因不滿特朗普政府的移民、醫療保健、墮胎權等政策而成為Antifa的一員,情況一如「拒絕法西斯主義」(Refuse Fascism)組織的泰勒(Sunsara Taylor)所言,參與Antifa的婦女是要回應「打擊她們的事」。

這亦是說,Antifa不是一個涇渭分明、由上而下發動起來的組織,而是一群挺身反對法西斯主義的無定形、自發性的運動參與者。

「黑塊」戰術源於80年代在歐洲的示威,參加者多為無政府主義者,身穿黑衣黑褲參與示威。(網上圖片)

社會不平等為極端思想續命

無政府主義先後經歷專制君主的鎮壓及兩次世界大戰的洗禮,而戰後的物質世界愈見富足,已使這種政治思潮的吸引力大減,且成為左翼運動中最備受忽視的團體,但從美國近月的騷動可見,無政府主義不但並未像封建主義般徹底遭人唾棄,反而隨着社會的政治、經濟環境更迭,重新被注入運動的能量。

在無政府主義的信念及其想像的理想國裏,社會不會再有政府、法律、警察或其他由上至下迫使他人服從的「權威」。但沒有威權的社會,又會否迎來混亂與失序?在十九世紀末須避走俄國、移居至美國的無政府主義倡議者貝克曼(Alexander Berkman)在其《無政府主義ABC》一書中寫到:「無政府主義意味着你應該自由。誰也不能奴役你、領導你、搶劫你或將(意願)強加於你……這意味着,你應有機會選擇自己想過的生活,並且在無人干預的情況下過生活……簡而言之,無政府主義是指在一個社會中,所有男人和女人都是自由的,每個人都平等地享有秩序和明智的生活。」

不過,要了解無政府主義者對「伊甸園」的渴求從何而來,不能從當下的歷史視角審視過去,而是要從自由主義和專制主義更迭的世紀,了解他們認定的社會壓迫來源,特別是對工資制度、法制和政府制度等的批判。

Antifa曾用砸窗和投擲汽油彈的方式,試圖阻止持極右政見的評論員雅諾波魯斯(左)於右翼集會中發言。(美聯社)

如同社會主義對資本主義盛行的分析,貝克曼指,自工業革命後,「整個工人階級將其勞動力出售給僱主階級。工人建造工廠、製造機械和工具,生產商品。但僱主將工廠、機器、工具和商品的利潤保留在自己手上,工人只拿到工資」。雖然這段分析與跟馬克思所指的勞動異化如出一轍,即工人勞動後不但未能得到製成品的私有產權,而只是獲分配工資(即製成品部份價值)作為勞動回報,但無政府主義者不只將勞動異化形容為「剝削」,而是常用普魯東所言「富人的財產是盜竊得來」。

即使無政府主義者跟社會主義者皆想扭轉資本主義下的財富不均,惟前者不但未視政府為過渡至社會主義的組織,反而認為政府是資本主義的「幫兇」。貝克曼指出,資本主義使「沒有人創造的土地成為房東之物……工人建造的鐵路屬於鐵路大亨……所有這些壟斷者和資本家都有權從農民中獲得利潤,因為他們可使用鐵路及其他設施,然後才會將食物拿給你」。然而,政府不但未出手平衡或矯正資本主義的掠奪性機制,其法律對私產的保護更「使這種資本主義的搶劫合法化,並予以維護;政府利用部份人民來協助和保護資本家搶劫全體人民」。故在傳統無政府主義中,政府不單是理應廢除之物,更是資本主義共生的「寄生物」。

2008年9月15日,美國投資銀行「雷曼兄弟」突然宣布破產,觸發全球金融海嘯,使西方資本主義陷入上世紀三十年代大蕭條以來的最大危機。(美聯社)

誠然,我們身處的社會環境已非沙俄時期的農業社會,而過去百年來資本主義帶來的物質生活飛躍進步,更使人們願意放棄大破大立的暴力,循序漸進地追求更美好的生活和歷史終站。不過,Antifa能在近月美國騷動中「聲名鵲起」,成為特朗普的「眼中釘」,足以證明無政府主義者即使不欲推翻整套制度,其批判視角仍有吸引之處。

縱然這場騷亂的導火索是警察濫暴,但更重要的是,這場種族騷亂背後的群眾動力和怒火到底是如何累積和燃燒的。在經濟分配不均上,2008年金融海嘯的衝擊,好比一盆冷水澆到資本主義的支持者頭上—貪婪的市場投機者把由不良貸款組成的「次按」包裝成金融衍生品斂財,並在不負責任的評級機構配合下掩飾其投資風險,製造虛假繁榮,最終隨美國樓市泡沫爆破而釀成世紀金融危機,按揭機構房利美、房貸美相繼倒下,引發連鎖反應,市場資金鏈斷裂下炒賣次按的華爾街引火自焚,但當局卻以「大到不能倒」為由,動用納稅人的錢拯救這些「罪魁禍首」,而辛勞工作的廣大民眾,則要承受金融危機對經濟的沉重打擊。當聯儲局借量化寬鬆之力走出金融海嘯的陰霾後,民眾不但依舊沒有分享到經濟復蘇的果實,實際工資也不見增長,更要承受資產價格飛升而推高的租金和生活成本。因此,即使今日美國早非貝克曼所處的工業化時期,但資本主義與政府疑似「合流」作經濟剝削的靶場, 只不過是由工廠轉移至金融市場。

2008年金融海嘯發生後,華府以「大到不能倒」為由,撥巨款打救金融機構,但民眾卻未能在此後的經濟復蘇中分享果實,實際工資也不見增長。(路透社)

非裔美國人長年處於不平等位置,與無政府主義者對種族平等有共同的訴求。據《華盛頓郵報》統計,去年全美有1,004人遭警方射殺,其中235名為黑人,佔總數23%;美國疾病控制和預防中心(CDC)數據則顯示,黑人社區是最受新冠肺炎打擊的群體,在逾十萬宗死亡個案裏佔了23%,惟兩者均遠超黑人佔全國人口約13%的比例。儘管這可歸咎於醫療系統不勝負荷,但更深遠原因在於非裔美國人在社會、經濟地位和機會亦比不上其他族裔。

即使無政府主義屢在社會動盪中抬頭,但跨越百年的發展已證明,這種極端政治思想因其內在缺失,只能成為小眾信仰,難登主流之堂。如同上世紀為理想到西班牙當志願兵的英國小說家奧威爾(George Orwell)在《向加泰隆尼亞致敬》一書憶述,現實政治的同室操戈、意識形態鬥爭,根本與其構想的烏托邦大相逕庭。再者,無政府主義者忽略的是,權力與壓迫天然的共生關係不僅存在於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對立間,更隱藏在父子、婚姻關係中,成為人際關係中不可或缺的聯繫。

是故,二十一世紀的無政府主義只是如美國知名學者喬姆斯基(Noam Chomsky)所指,是「對人類生活中統治、權威和等級結構的激進懷疑論」,早已不再將破除所有組織、追求互助互利、自發性政治秩序作為其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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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節錄於第219期《香港01》周報(2020年6月22日)《特朗普對抗騷亂的代罪羊 Antifa與無政府主義不死之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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