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人類紀元,只有愛,才讓我們活得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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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只有愛,讓我們活得像人》

作者:吳冠軍 (華東師範大學政治學教授)

 

作者語:

 

為什麼我們會覺得人工智能已經完勝,人類馬上要被AlphaGo們徹底取代?就是因為我們的世界,正如詩人徐志摩所說,「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容不得戀愛,容不得戀愛!」

 

最近十幾年來,學界各個學科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把過去的七萬年稱作為「人類紀」。也就是說,過去七萬年間,人類成為影響這個星球面貌變化的最大因素。但關鍵的問題是,人類紀也已走到了它的邊緣。

 

在過去七萬年間,科技的發展並不是直線發展,而是拋物線式發展——想想最近幾百年、最近幾十年,科技是呈爆炸性加速度發展。現在,不只是生物工程、仿生工程對人類自身的各種改變——各種半人半機器的「cyborg」、生化合成人……更可怕的,是無機的人工智能,完全就不需要任何有機體。人工智能對大數據的處理及其自我學習能力,已經在很多領域使人的能力變得完全微不足道。我們感覺正在接近下一個「奇點」(singularity),奇點之後人類主義一切敘事都變得無關緊要。我們正在走入一個「後人類」的未來。如何來面對這個未來?

 

真的進入「文明社會」了嗎?

 

首先,讓我們聊一下人類紀之後的政治。那麼,什麼是政治?這個我們太熟悉的詞語,我們真的很熟悉嗎?

 

亞里士多德說,「人是政治的動物。」在生物學意義上,我們都是動物,都要吃喝拉撒,我們就是這樣的organism。但是亞里士多德說,人還具有一個獨特之處:人有動物+政治的能力。如果你沒有政治能力,你就稱不上一個人,與動物沒有區別。

 

古希臘語中有兩個詞對應「life」:「zoē」和「bios」。「zoē」就是自然意義上的「生命」,你有,動物有,植物也都有,沒什麼了不起。人了不起在於,人有「bios」,它指的是共同體中的「生活」,在城邦中和其他人生活在一起。政治(politics)的詞源就是城邦(polis)。

 

於是,最原初的政治問題就是,如何使一群人生活在一起?人並不直接生活在一起,需要政治智慧來安頓、組織彼此的共同生活。擁有自然生命的人如果直接在一起,會怎樣呢?根據霍布斯,人彼此之間會是像狼和狼一樣互相撕咬,這就是「自然狀態」。你看到一隻蘋果,還是被咬掉一口的蘋果,另一個人也看到這隻蘋果,你們都想要它,那麼怎麼辦呢?肌肉多的人、力氣大的人得之。但是霍布斯說,這種自然狀態是不可欲的。他認為,所有人都會心甘情願一起約定走出「自然狀態」,建立國家進入「文明狀態」。

 

今天,我們用人權這樣的政治話語,來安頓自然生命的保障,然而,我們就真的有政治智慧了嗎?20年前去世的思想家伯林用「價值多元主義」來概括我們的生活境況,而我們沒有辦法應對它。不要說國家,就拿一個家庭來說,夫妻之間為很多日常瑣事爭執,就是價值不合,他們為此焦頭爛額,卻沒辦法解決,甚至發生一言不合就致對方於死地的慘劇。我們今天的離婚率為什麼那麼高?離婚、分居,實際上就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就是承認沒有政治智慧,大家不能生活在一起。

 

宏大政治舞台也一樣,朝鮮、韓國,本來是一家人,但因價值不合,弄到今天還是搞不定。並且國家之間還無法分居,即使無法相處,還必須緊挨著住一起,結果處處是擦槍走火的恐怖,一言不合就扔彈。隔壁鄰居也很緊張,神經高度緊繃,關注事態發展。

 

我們真的早已告別「自然狀態」進入「文明社會」?我們看到,「文明社會」之間,卻是如此野蠻,亨廷頓有個說法,「文明的衝突」。你好好約朋友在咖啡館聊天,突然,恐怖主義襲擊,你和你朋友的自然生命被屠戮。就在我們眼前,ISIS的殘忍,我們真的比狼跟狼彼此撕咬更文明嗎?

 

你看到一隻蘋果,還是被咬掉一口的蘋果,另一個人也看到這隻蘋果,你們都想要它,那麼怎麼辦呢?肌肉多的人、力氣大的人得之。(資料圖片)

一旦成為「無用之人」

 

另一方面,科技越來越進入爆炸性發展。只要不被物理殺死,人可以活的壽命即將遠遠超過幾千年來的認知。通過不斷換器官、生物醫學介入,差不多2050年左右,人——至少一部分人——可以活過200歲,乃至接近「不死」。這似乎是奇點時代的最大好消息,但如果人類仍然沒有發展出政治智慧,恐怕只有極少數人到時能長生不死。

 

這個社會的99%和1%,本來是社會性的不平等、共同體生活中的不平等,自然生命上並無不等。而「長生不死」的政治後果就是:因政治生活(bios)中的不平等,導致自然生命(zoē)的最後平等也被破除。以前99%的最大安慰是,你1%再風光、再跋扈,最後大家一樣要死。「王侯將相,終歸塵土」。但是,王侯將相現在倚靠共同體生活中的既有不平等,最終能讓自己不歸塵土,並且通過各種優生技術與介入,從一開始就對自身進行生物意義上的改進和煅鑄。於是,很快,1%和99%真的會從共同體意義的兩個不平等階層,變成生物學意義上兩種完全不同的人。而以前當我們是同一種人時,我們都沒有政治智慧看來安頓共同生活,二十世紀還有大規模的種族屠殺,現在當生物意義上變成兩種人後,如何共同生活?

 

並且,在不遠的未來,99%的人很快將變成「無用之人」。不要說出租車司機,連今天看上去很高大上的醫生、律師等工作,人工智能做得都將遠遠比人好,你根本不會再找醫生來看病,因為實在太不放心。人變成徹底多餘、徹底無用。人的大把時間可以用來無止境地VR遊戲,或者去人民廣場排隊五小時買杯喜茶。比爾·蓋茨提出,應該對機械人收稅——用人單位用機械人代替人工作,也要交稅。實際上,蓋茨正是試圖用政治的方式(收稅),來延緩人的無用化速度。但是該建議就算被採用,人的無用化進程究竟能被阻擋多久?未來那些徹底無用的人,還真的會被繼續賦予民主的投票權?「無用階級」的唯一用處,可能只有成為器官的供應者而被養著。奇點時代如何共同生活?我們不能只思考怎麼去適應各種「認知計算革命」,幾千年文明以來政治智慧仍然極度缺席的我們,現在還完全沒有任何政治準備,去迎接馬上要到來的未來。

 

在不遠的未來,99%的人很快將變成「無用之人」。不要說出租車司機,連今天看上去很高大上的醫生、律師等工作,人工智能做得都將遠遠比人好,你根本不會再找醫生來看病,因為實在太不放心。(資料圖片)

愛,推倒了算法論

 

那麼人類紀之後的愛呢?What is Love? 這又是一個我們太熟悉不過了的詞語,但究竟什麼是愛?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先回到現代社會科學的地基,那就是「理性經濟人」預設。

 

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各種分析模型,都建立在「理性經濟人」預設上,即人都是保全生命、趨利避害、追逐自身利益最大化。而它的升級版本,就是人的行動就是基於一套進化形成的生化算法。你以為自己的自由選擇、自己的自由意志,一切拆開來都是算法。《人類簡史》與《未來簡史》作者赫拉利的巨大影響,就是把這個「生化算法論」用來解釋整個人類史以及瞻望未來。然而,在此種思想體系裡,愛,就變成了一個激進「溢出」,或者說,本身成為一個「奇點」,已有的「規則」碰到它都不再適用。

 

問世間情是何物?愛是可以生死相許的。鐵達尼號上的Jack為了Rose放棄自己的生命,完全不是理性經濟人。而按照生化算法論,產生此種算法的基因,都根本傳不下去——傳下去基因的都應該是Rose未婚夫這類人。那麼,愛,早就該滅絕了,在人類身上徹底消失,一絲痕跡都不會留下。但為什麼我們——相信很多人都跟我一樣——經歷過這種大過生與死的愛的體驗呢?愛,推倒了算法論。

 

所以,愛是一個「災難」,理性經濟人最無法控制的災難。「Falling in love」,fall就是墜落狀態,你無法控制自己,徹底失重,墜入愛中後你的日常生活被徹底打斷。但是生命裡沒有這個災難呢?如果人就是算法,那麼人工智能算法真的遠遠甩掉人的生化算法幾個太平洋。但是AlphaGo不是完勝,因為有東西它算不出來。

 

然而,為什麼我們會覺得人工智能已經完勝,人類馬上要被AlphaGo們徹底取代?就是因為我們的世界,正如詩人徐志摩所說,「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容不得戀愛,容不得戀愛!」

 

但是,只有愛,讓我們活得像人。

 

在後人類紀元如何做「人」,值得深思。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554期第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