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英國哲學領軍人物關於哲學本質的爭論丨黃遠帆

撰文:黃遠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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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元哲學(metaphilosophy)逐漸成為學院哲學的一個熱點。元哲學即對哲學本身的拷問。既然有科學哲學、心靈哲學、語言哲學、宗教哲學等,那麼我們也可以有哲學的哲學。元哲學嘗試回答諸如「什麼是哲學?」、「如何做哲學?」、「哲學有何價值?」等問題。這股元哲學的討論熱潮也漫延到了一些面向公眾的媒體,《紐約書評》、《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等媒體都刊登過這方面的討論。

 

2017年11月3日出版的《泰晤士報文學增刊》專門開闢了擂臺,邀請兩位英國學院哲學翹楚史克魯頓(Roger Scruton)和威廉姆森(Timothy Williamson)就何為哲學的本質展開了數輪辯駁。兩人有著迥異的哲學背景。威廉姆森長期浸潤於分析哲學傳統,他對當代語言哲學、邏輯哲學、認識論、形而上學等領域作出了卓越貢獻。史克魯頓的研究則更為實踐導向,他主要活躍於藝術哲學、政治哲學、和宗教哲學的舞臺。

 

英國哲學家克瑞恩(Tim Crane)為他們的爭論做了一個引言,他試圖從風格上來理解兩者的分歧:史克魯頓的起點較為宏大,並通過考察紛繁複雜的經驗世界來闡釋其宏旨。威廉姆森則擅長由易於處理的枝節入手,通過綿密精細的分析,逐步揭示義理的迭相轉進。史克魯頓的風格較為「綜合」,而威廉姆森的風格則更為「分析」。僅從風格來理解二人的分歧過於貧瘠,本文試圖從三個維度來評述這場爭論:(1)哲學與科學;(2)鮮活的主觀視角;(3)「說明」(explanation)與「理解」(understanding)。

 

哲學與科學

 

哲學與科學的關係是元哲學的核心議題之一。對兩者關係的界定論者紛紜:(1)哲學和科學是連續的。與數學命題、經驗命題一樣,哲學命題也坐落於我們的信念之網,而信念之網的最終仲裁是科學。(2)哲學是科學的未成熟狀態。據此,哲學始終在向科學趨近。(3)哲學處理尚未被科學管轄的領地,一旦這些領地被科學接管,哲學工作也就終止了。(4)哲學是科學的小工,它的任務只是幫科學打下手,促進科學的發展。(5)哲學為所有學科奠基,因此哲學是科學的基礎。上世紀20年代,中國智識界也發生過一場熱鬧的「科玄論戰」。當時大致有如下進路:(1)對科學加以綜合統一而上升為哲學;(2)哲學和科學是截然二分的;(3)玄學是體,科學是用,從玄學下開科學;(4)哲學和科學是雙向積極互動的。

 

言歸正傳,史克魯頓和威廉姆森又是如何看待兩者關係的呢?史克魯頓提到了洛克傳統下的哲學小工觀。根據小工觀,哲學只能為科學大廈添磚加瓦。哲學小工觀的誕生和歐洲當時的科學革命背景脫不了關係。這種小工觀仍舊彌漫於當代語言哲學與數學哲學的研究中。史克魯頓則強調哲學應當幫助我們辨別「真正的科學」「科學主義」的差別。並且,哲學真正的任務不是科學的小工,而應是人文的「侍女」:哲學當竭盡所能來彰顯為何宗教學、政治學、音樂學、文學批評和藝術史不能還原為進化心理學(或神經科學)。對人文的科學式改寫註定失敗。

 

威廉姆森也認為哲學無法完全還原為自然科學,這點他和史克魯頓是一致的。不同於史克魯頓借哲學彰顯人文與科學差異的企圖。威廉姆森主張哲學(或其他人文學科)也是嚴格的科學。關鍵問題在於如何界定「科學」。威廉姆森認為史克魯頓對科學的界定太窄。他舉「數學」為例。嚴格而言,「數字」、「集合」等都無法在經驗世界找到對應物。此外,與物理、化學、生物學等學科不同,數學並不借助實驗方法,而是訴諸演繹證明。但這並不妨礙數學成為一門嚴格、系統和可靠的科學。鑒於此,威廉姆森主張採取一種寬泛的「科學」觀。在這種科學觀下,哲學、歷史等都是嚴格的科學。因此,威廉姆森認為哲學和科學是連續的。

 

史克魯頓沒有正面回答哲學與科學的關係。他認為通過哲學,我們能夠彰顯科學與人文的種類差異。由此推論,哲學作為人文的一支,顯然也是無法還原為科學的。威廉姆森則更願意在寬鬆的意義上,將哲學、歷史等人文學科都納入科學的範疇。但如果他們的分歧僅僅是對「科學」的界定不同,那豈不成了語詞之爭?事實上,他們有著實質上的分歧。

 

他舉「數學」為例。嚴格而言,「數字」、「集合」等都無法在經驗世界找到對應物。此外,與物理、化學、生物學等學科不同,數學並不借助實驗方法,而是訴諸演繹證明。但這並不妨礙數學成為一門嚴格、系統和可靠的科學。

鮮活的主觀視角

 

為了強調人文與自然科學的差異,史克魯頓提出了「人類獨特的主觀視角」這一概念。他指出,自然科學關注客體、因果法則。因此,自然科學的描述是「去視角化的」。但人類社會由一個個鮮活的主體組成,我們的實踐充滿了諸如「我」、「此時」、「此地」這樣的獨特視角(a distinctive point of view)。鑒於此,史克魯頓認為哲學的任務是揭示人類自我意識的獨特性,以及呈現自我意識和人類世界是如何相互作用的。「人類世界」可以理解為胡塞爾所言的「生活世界」(Lebenswelt),或是塞拉斯筆下的「理由空間」(space of reasons)。生活世界和理由空間中的概念不是自然科學說明能夠講透的。這些概念包括:純潔、純真、悲劇、喜劇、典雅、精緻,等等。

 

威廉姆森則指出,對於史克魯頓所說的「獨特視角」,科學探究並非無能為力。尤其是語言學可以在這方面提供諸多貢獻。格萊斯(Paul Grice)關於對話的根本機制理論就是一個典型案例,他考察了言說者視角與聆聽者視角間的微妙互動。賴欣巴哈(Hans Reichenbach)和卡普蘭(David Kaplan)也都從語義學的角度解釋過「我」、「此時」、「此地」這樣的視角概念。除了語義學方面的工作,威廉姆森還提到知覺心理學、數學決策論等都對「主體視角」提供過不同層面的科學說明。所以,我們仍舊可以科學地理解史克魯頓所謂的人類「獨特視角」。

 

史克魯頓認為威廉姆森曲解了他的意思。他再次申明他所說的「獨特視角」是我們人類作為具有自我意識的主體介入生活世界的視角。即黑格爾所說的「自為存在」(Fürsichsein)或薩特所說的「自為」(pour-soi)。史克魯頓並不否認賴欣巴哈和卡普蘭對索引詞語義學作出的貢獻。但他們的索引詞理論仍舊無法解決哲學家面臨的難題或我們生活中遇到的困惑。他指出,語義理論無法幫助我們來理解生活世界中的羞恥、負罪感、欲望、愛恨情仇、注視、親吻、臉紅、哼唱小夜曲或作一幅肖像畫。康德、費希特、黑格爾和叔本華無須借助索引詞理論來描述自我意識主體的獨特性,並且這些哲學家對人類境況的描述也非自然科學說明能夠取代的。

 

基於史克魯頓的澄清,威廉姆森承認關於索引詞「我」的理論無法構成「自我意識」的充分理解,但他仍然試圖強調這類科學理論的必要性。比如,威廉姆森認為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混淆了語義的特徵(character)和內容(content)。他甚至主張關於自我意識的理論應當立足於關於第一人稱代詞的語義理論。

 

在主觀視角問題上,雖然威廉姆森作出了讓步,但其實在整個討論過程中他始終混淆了元語義和語義內容。史克魯頓一直強調的是科學無法解釋人類主觀獨特視角(「我」、「此時」、「此刻」)的內容:悲喜劇、曲調、愛恨情仇、責任、友誼,等等。威廉姆森的回應則是在元語義層面的,即我們能夠提供關於「第一人稱代詞」的語義理論或我們能夠給出「自我意識」的科學理論。這種錯位的回應顯然是無效的。

 

說明與解釋

 

「說明」與「解釋」的關係是一個經久不衰的人文社科方法論話題。這個語境中,「說明」特指科學說明,即一種立足普遍法則的因果解釋模式。而人類行動則未必能全盤委託給科學說明。比如馮·賴特就指出「意向理解」(intentional understanding)與「因果說明」是判然不同的。這一話題直接勾連到科學文化與文學文化之間的糾葛,大致有三種進路:(1)科學主義:人文可以還原為科學;(2)詮釋學觀點:人文與科學之間有種類差異;(3)後經驗主義:自然科學也有詮釋學維度。

 

史克魯頓在論述自己的哲學觀時也借助了這方面的理論資源。史克魯頓提到,狄爾泰區分了「科學說明」與「理解」(Verstehen)。立足這一區分,哲學應當成為生活世界(人文)的裁縫,而非科學的侍女。以歷史研究為例,一方面,我們關注歷史的事實證據。另一方面,歷史研究應從內部視角去理解社會、文明和紀元。內部視角的理解指我們應當去把握當時的精神風尚、探尋促使當時社會團結的價值和意義,真正瞭解當時的樣貌。史克魯頓反對一種偽科學的歷史觀。偽科學的歷史觀試圖通過覆蓋統轄式的客觀說明來分析歷史進程。比如通過經濟進程來說明歷史的發展。在這種覆蓋的解釋模式下,人類社會中生動的面目將被遮掩,精神(Geist)成了經濟進程的副產品。這種模式試圖給出一個統一的客觀說明,而無視主體的意向活動。

 

至此,我們又可以回到史克魯頓的哲學觀:哲學的任務在於幫助我們保護人文學科免受偽科學的侵襲。換言之,我們多彩的生活世界(曲調、責任、自由等)是無法完全還原為科學說明的。以「曲調」為例。我們當然可以科學地說明聲音的音調、頻率。但這種說明並不能幫助我們真正理解曲調。史克魯頓指出,曲調不是一個聲學上的對象,而是屬於人類主體意向活動領域的音樂對象。誰又能通過一套聲音科學理論來理解瓦格納的歌劇呢?

 

威廉姆森並未過多涉及「說明」與「解釋」的辨析。但他強調哲學並非任何學科的侍女或裁縫。哲學有著自己關注的問題(必然性、模態、知識等)。哲學的研究對象也不僅局限於人類主體。哲學有著自己回答問題的方式:設計思想實驗、建構嚴格的形式模型等。哲學並不能完全還原為其他任何一門學科,但這並不妨礙哲學成為一門嚴格的科學。

 

合觀上文,在澄清語詞之爭後(區分「嚴格的科學」和「自然科學」),史克魯頓和威廉姆森都贊同哲學不能完全還原為自然科學。史克魯頓認為科學說明存在盲點,無法解釋人類實踐的獨特視角。威廉姆森則試圖捍衛科學理論對人類「獨特視角」解釋的有效性。很遺憾,威廉姆森的辯護並不成功,他混淆了元語義和語義內容。史克魯頓試圖借助「說明」與「理解」的區分彰顯人文與科學的實質分野。說到底,史克魯頓還是屬於上文提到的詮釋學進路。威廉姆森一方面同意哲學不能還原為自然科學,另一方面又始終強調在寬鬆意義上,哲學仍舊是一門科學,也即哲學和科學是連續的。兩人的立足不同,哲學旨趣大異。但他們的討論為不同哲學傳統間的交流樹立了一個範例,也讓非哲學從業者有機會瞭解學院哲學的面貌。